中国山水画,自魏晋到隋唐逐渐趋于成熟,山水画也主要形成了两大流派。一是“青绿山水”,画面以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为主,色彩浓重,其代表人物是“大李将军”李思训、“小李将军”李昭道父子。二是“水墨山水”,以墨色写意为主,色彩简淡,代表人物是“画圣”吴道子、“诗佛”王维。今天我们要说的《明皇幸蜀图》就是“青绿山水”一派的代表。
《明皇幸蜀图》开创“青绿山水”画派
山水之变 成于二李
《明皇幸蜀图》纵55.9厘米,横81厘米。传为是唐代画家李昭道创作的大青绿设色绢本画,作品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上有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御题诗:“青绿关山迥,崎岖道路长。客人各结束,行李自周详。总为名和利,那辞劳与忙。年陈失姓氏,北宋近乎惠。”最早的收藏印鉴,为画面左右上角钤盖的“濠梁胡氏”“湘府图书”二印,乃明初宰相胡惟庸之印,可见此画在历代都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明皇幸蜀图》体现了二李画派的典型风格及时代特征,是反映唐代山水画面貌的重要传世作品。此前的绘画作品中山水多是人物的陪衬,或作为画面分割延伸的装饰物,没有形成其独立的艺术语言和表现特征。自二李开始,山水画从人物画中脱离出来,逐渐成为画面主体,人物作为客体进行表现,山水画科也就此形成。二李山水的技法虽不如后世、如荆关董巨那般成熟,主要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其轮廓,没有皴擦的细节表现,一眼望去缺乏立体的空间感,但这对于开宗立派的画家来说已属难得。艺术的发展,尤其是中国画的发展很难出现短时间的风格易变,基本都是循序渐进,在临习前人作品的基础上寻求新的突破,进而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如此往复才有如今中国画的气象万千。
此画描绘的是唐玄宗避难入蜀这一历史题材。756年6月爆发了“安史之乱”,安禄山攻陷潼关,唐玄宗被迫西逃。西逃路上,马嵬之变,玉环被杀,天子一行所到之处,无以为家,哀鸿遍野,无力挣扎。为了安定军心解决温饱,不惜杀马充饥,经过一个半月的煎熬,天子一行才抵达成都。画家回避了唐玄宗逃难时的狼狈,而将其粉饰为帝王游春行乐的景象,故此图又名《春山行旅图》。唐明皇这个称呼是清初为避爱新觉罗·玄烨的讳,故称其明皇,所以此画最早也不可能叫《明皇幸蜀图》,本名已不得考究。
《明皇幸蜀图》构图考究,用垒景式构图,将高耸的峭壁、曲折的栈道、茂密的树木、不同的人物置于画面中,既详尽描述了故事,也使山水画的审美功能得以充分发挥。按照古人的书写习惯,我们从右往左看,此画最下方有四座小桥,向上垂直延伸的直线,正好把整个画面切分为右、中、左三个部分。人马依次穿行于这三个部分的山间小道,贯穿了整个画面。右边,从右上的山间到右下的桥边,有一小队人马正在前行。右下桥边,最前面的是一个头戴幞头,留着短髭须,穿着红袍,骑着枣红色“三花马”的人,推断就是唐明皇李隆基。苏东坡也看过此画,他这样描述:“帝乘赤骠起三骏,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惊,而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玄宗身后跟着三位男性,应该是诸王或随从,随后则是七位骑马的女性,可能是宫女,也可能是妃嫔。她们头上的黑色帽子叫帷帽,形如斗笠,四周的帽缘垂纱网至颈,可以空出面部而不垂纱网。帷帽一般在出行时用,以防风沙。沈从文先生曾指出,帷帽只是在唐玄宗时期流行,唐初女性骑马出行,不是这个样子。她们要用一种大纱帽遮蔽全身,叫作幂缡。盛唐以后,女性不再戴帷帽了,但城市妇女还有将纱罗贴在前额作为装饰的,名叫“透额罗”。中间人物众多,可见马、驴,甚至还有骆驼,在路边休息。也许是刚刚从崎岖山路到达平地的原因,人和牲畜都累了。人们或立或坐,行李都被卸到了地上,三匹马趴在地上,旁边有一头驴,因为难得歇脚,甚至开心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撒欢儿。左边的一群人骑在马上,已经出发,走向那蜿蜒的山间栈道。由近及远,转眼就要隐没于山间。画面整体的布局十分清晰,疏密有致。
以线造型是《明皇幸蜀图》的一大特质,图中山水、人物 、骡马皆用线条表现,且有别于前人春蚕吐丝的画法。这种线条虽略显纤细,也无粗细虚实变化,但在起笔时提按行笔显着,显得刚劲有力,凸显了蜀地山峦的奇峭险峻。画面上部用一组组纵向而劲长的线条以表现山峰的陡峭,在山峰中用绵长的线条勾绘云彩穿插其间,峰峦之间距离顿开,视觉空间感非常好。在画的下半部分多用平缓舒展的线条表现地面,与山峰的纵向线条对比,使得上下前后的空间得到了延续和呼应。即使没有颜色,单纯依靠线条的表现就足以展现出生动的气息。
其次是设色,作为早期青绿山水画的代表,它不再是以往用赭色打底、上填石绿、再罩石青的程式化画法。纵览全图,在浓重的青绿色彩中红黄等暖色交错其间,白色的使用透出明快清新的感觉,打破了过去山水作为人物画点缀的格局。
青绿山水 耗时费力
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记载了一则故事:唐玄宗让吴道子和李思训同画嘉陵江三百里山水画。吴道子“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李思训则“累月方毕”。这充分展示了“水墨山水”和“青绿山水”的最大区别。吴道子不拘泥于山水丘壑的具体细节,着重表现其神韵,重写意;而李思训的写实山水则一笔一画,李隆基评价说:“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虽然这个故事很形象精彩,但可惜是假的。《唐朝名画录》说这件事发生在“天宝中”,而李思训在“开元”就去世了,但从中我们知道了“青绿山水”耗费的人力物力更大。“青绿山水”的作者为什么以宫廷画师或贵族子弟为主?这和西方中世纪绘画主要由教会,文艺复兴时期由贵族赞助类似,昂贵的画材和长时间的人力雇佣,非普通人家能够承受。首先是画的载体,也就是绢帛,在唐朝它既是丝织品又是货币,在商品流通中普遍使用。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中说:“唐代实际交易,往往使用丝织品。”
其次是颜料贵。“青绿山水”画主要是矿物颜料,如主色之一是石青色。这种颜色来自盐基性碳酸铜,又叫蓝铜矿。这种原矿石呈黑青色,研细成粉后才会呈现青色。因为含铜程度和研末粗细不同,青色有深有浅,可分为头青、二青、三青。画的主色之二是石绿色,主要来自孔雀石,也可分为头绿、二绿、三绿。红色来自朱砂,金色来自金箔,银色来自银箔,黑色来自松墨,还要使用赭石、胭脂、铅粉、珍珠粉等颜料,足见原料的稀缺和昂贵。
第三是时间精力投入大。首先颜料的原矿石,要经过研碎、淘洗、研磨、沉淀、分离等一系列复杂工序,才能将其加工为可以作画的粉状颜料。再在颜料里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兑胶,才能使其附着于画布,为了防止颜料在使用过程中因兑胶而凝固,还要使用小炭炉持续加热。作画时还要细腻地勾勒添彩,足见作画步骤之繁复精致。
作者辨析 众说纷纭
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载:“山水之变,成于二李。”即李思训与李昭道父子二人。由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大李是小李风格的渊源与基础,而小李则是对大李风格的发展与创新,山水画能在唐朝得以成熟繁荣与这两个人分不开。“二李”不仅只是对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两人的简单合称,也成为一种画风和流派的代名词 。
李思训是唐高祖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之孙,与高宗李治同辈,高宗时曾任扬州江都令,在武则天当政清洗李唐皇室时弃官潜匿潜心研画,直到武则天倒台他才前往长安朝见唐中宗。此时李唐子弟已被武则天屠戮殆尽,李思训以皇叔身份被任命为陇西郡公。唐玄宗时,他又先后被授官左羽林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彭国公,所以画史上称他为“大李将军”。李思训的儿子李昭道,曾历任太原府仓曹、直集贤院、太子中舍人。以画山水为主,兼善鸟兽、楼台、人物,并创海景。画风巧赡精致,虽“豆人寸马”,也画得须眉毕现。由于画面繁复,线条纤细,论者亦有“笔力不及思训”之评。曾作《秦王独猎图》,画作有《海岸图》《摘瓜图》等六件。由于父子俩均为李唐宗室,又都善于“青绿山水”画,李昭道虽然未曾官至将军,画史上也称他为“小李将军”。
关于《明皇幸蜀图》的作者,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画,藏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余尝见其摹本,方广不满二尺,而山川、云物、车荤、人畜、草木、禽鸟无一不具。峰岭重复,径路隐显,渺然有数百里之势,想见为天下名笔。宣和间,内府求画甚急,以其名不佳,独不敢进。明皇作骑马像,前后宦官、宫女、寻从略备。道旁瓜圃,宫女有即圃采瓜者,或讳之为摘瓜图。”他认为是父亲李思训画的,但这却是明显的错误。李思训最迟已于716年去世,没有活到755年的安史之乱,自然无法见到玄宗逃往蜀地,从而画下《明皇幸蜀图》。倒是他的儿子李昭道,身为李唐宗室,随行出逃蜀地,绘画风格又与其父相似,所以此画作者传为李昭道。但这个“传”字,也说明没有直接史料记录李昭道就是此画的作者。
据宋人记载,《明皇幸蜀图》宋代已有多种藏本和摹本。据统计,《明皇幸蜀图》在宋代的藏本以刘忠谏藏本记载最早,摹本至少有六种之多。《摘瓜图》后被赏赐出宫,至元代,先为元朝官员马绍所得,后又被赵孟頫收藏。
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明皇幸蜀图》究竟是原本或是宋人六种摹本中的一种,或者是明代人的仿古之作,至今未有定论。此画进入清内府时,没有留下包括裱边、签题在内任何有关作者、图名的字迹,乾隆是从画风来判断“北宋近乎唐”。现代学者对此画的断代也众说纷纭。时光流逝,古人带给我们的视觉盛宴才刚刚开始,愿我们在欣赏名作中能获得精神的满足,感悟蜀地山川人文之伟大。(文丨图 叶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