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锦城之西的崇州,自秦设笮道、汉置江原以来,一直默默守卫着成都。
历史上的崇州拥有过许多个名字,诸如江原、晋原、蜀州、唐安、崇庆等。其中,影响最大的地名莫过于蜀州和崇庆。唐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蜀州从益州之地析分而新置,领晋原、唐隆、青城、新津四县,晋原县即为州治所在,即今天的崇州城。北宋绍兴十年(1140年),高宗潜藩,作为赵构封地的蜀州唐安郡升为崇庆军,“崇庆”这一称呼,便在历史的舞台抛头露面。或军、或府、或州、或县,影响甚大,至今不衰。
溯时光之流而上,反复摩挲着光绪三年(1877年)沈恩培辑《增修崇庆州志》,泛黄的书页弥漫着历史的尘埃。平静而安详的书页,像一位端坐于太师椅上的老者,不紧不慢,将崇庆州的故事娓娓道来。州志里的舆图由长长短短的线条构成,弯弯曲曲,笔笔直直,简约地描绘出街道建筑、河流湖泊、良田阡陌……崇庆州城的基本轮廓、蜀州八景的秀美风光跃然于纸,一百多年前的城市风貌好像随时都可以从薄薄的纸页中扑面而来,然后鳞次栉比,然后人声鼎沸。不大的城池由州衙署、圣庙、武庙、文昌宫、城隍庙、节孝祠、土地祠、市井居所等部分组成,这些都是当时的城市标配,有如人之五脏六腑,各有各的位置,各具各的功能,按一定的属性,散布于州城的躯体之中,而大大小小的街巷,正像联结着各个城市器官的一根根血脉,流动着忠义廉耻,流动着烟火人间。
崇庆州志,城池图(左)和庙宇图。
城垣&街道
城廓图上,城池主体是由崇庆州原知州潘成栋主持修建的。大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贡生出身的潘成栋以代理知州的身份走马上任,这位颇有能力的州官见原来的土城残破不堪,便毅然决定废除原有城垣。在他的大力劝捐下,于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新建砖城一座,城周长为一千三百二十一丈二尺一寸,高一丈三尺,女墙高五尺;与此同时,还修建了四座楼关,东为迎紫门,南为怀远门,西为告成门,北为拱极门。其后的一百多年间,历任州官在此基础上增修城垣,不断完善。崇州这座城池,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加丰满。
规划了城池,自然也就有了街道。明代时,崇庆州城的街道都兴修在城池之外,东城外是唐家街,南城外是尹家街,西城外是朱氏街,北城外是剥麻街。清代时候,州城内的街道数量渐渐增加,街道多以方位为名,居于城池正中的西街、南街和东街是宽阔的大街。以州公署屏墙外侧为起点,向右即为西街,直抵西城,出西城门便是金带街,由西街沿着州公署外墙蜿蜒至北城的为三元街;向左为东街,由东街的中部折北为小北街,由东街的街底折北为大北街。再由州公署大门向南,即为南街,可以直抵南城。南街中部有一个十字路口,向西为文明街;向东便是文庙街,这里又分文庙左街和文庙右街。由文庙左街学署起,向东便可直为小东街。
每一条街道都有集市,陈列着不同的生活用品,既方便了百姓,也繁荣了经济。可以说是商贾云集,百货列肆,比如南街的茧市、文庙街的杂粮杂货米市、正东街的油市、文明街的禽畜市,小北街的麻布市等等。紧连着城楼的东门外的向荣街、西门外的金带街等都有相应的集市。
文庙&书院
崇州文庙棂星门 冯荣光 摄影
历史上的中国,每个县(州)城都修筑了许多与文运文脉相关的建筑,崇庆州城也不例外。建于南城楼墙上的奎阁,用以供奉魁星;建于文明街上的文昌宫,用以供奉文昌帝君;建于文明街相对而立的江源书院和崇阳书院,用以教化启蒙补充官学;建于天目寺山门前的字库塔,用以焚烧字纸惜字多福……
不过,位于州城正中的崇庆州文庙才是真正的主角。州文庙紧邻川西名胜罨画池,庙学一体,称为圣庙或学宫。整体坐北朝南,中轴线上的建筑依次为宫墙万仞、棂星门、泮池、戟门、大成殿、启圣殿、尊经阁、罨画亭;中轴线两侧建筑对称排布,有贤关、圣域、回廊、礼乐亭、衣冠所、省牲所、东西两庑、钟鼓楼等。其始建于明洪武初年,屡毁屡建,今存文庙主体大成殿及钟鼓楼为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所重修。
崇庆州文庙是成都地区仅存的完整的古代文庙,也是四川省仅存的五座完整文庙之一;宫墙内外皆凿有泮池,实属罕见;其棂星门为四川地区唯一的木结构棂星门。崇州历来兴文重教,人才辈出,东晋《华阳国志》作者常璩、晚唐“一瓢诗人”唐求、北宋药物学家唐慎微、北宋名臣胡晋臣、清代陕甘总督杨遇春、中国首位“歼10”女飞行员金孔雀余旭等,都是崇州养育出来的优秀儿女。
寺观&会馆
除了与儒家文化相关的建筑外,州城内还有许许多多十分接地气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寺观。据《增修崇庆州志》卷八记载:“寺观(按神庙已入祠祀者兹不重见),城内外凡寺观二十有四。”在州城内,东街有仓圣宫、八蜡庙、五显宫、川主庙、江西馆、土主祠、大悲寺等;南街有五显庙、药王庙、龙王庙等。城外,还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五显祠、天庆观、东山寺、兴昙庵等寺观;分布着天后宫(福建馆)、真武宫(湖广馆)、南华宫(广东馆)、万寿宫(江西馆)、关帝庙(陕西馆)等会馆。
天目寺位于崇庆州城西北,紧邻城墙。曾任蜀州通判的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八中有过关于天目寺的记载:“段成式《酉阳杂俎》言,扬州东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如此。沈存中以谓大抵塔有影必倒。予在福州见万寿塔,成都见正法塔,蜀州见天目塔,皆有影,亦皆倒也。”放翁曾于蜀州写过《怡斋》一诗,诗有“天风忽送塔铃语,唤觉清梦游潇湘”之句,也许所指就是天目寺中的阵阵塔铃吧!天目晓钟为蜀州八景之一,据清代晏补之《蜀州八景》诗:“惟爱西湖夜月圆,前村牧笛响悠然。市桥官柳依依绿,东阁红梅朵朵鲜。天目晓钟声八百,西江晚渡客三千。岷山晴雪无今古,白塔斜阳照九川。”
如今塔铃不在,寺名寂寂,只有从故纸堆里,寻古访幽,聆听曾经肃穆过整座城市的钟声。
身处州城北一隅的四相堂,则浓缩了另一段故事。南宋淳熙四年(1177年)六月初,归吴途中的范成大在蜀州停留了两日,在此期间,他既参观了西湖,又参观了四相堂。据《吴船录》卷上:“郡守吴广仲撤旧四相堂新之,名曰熙春。余谓不若仍其旧。四相谓唐李绛、钟绍京等,皆尝为蜀州刺史者也。然但名四相,嫌限定数,乃为更名相业云。”南宋计有功在《唐诗纪事·皇甫澈》所记:“贞元十四年,澈刺蜀州,赋《四相诗》,序云:‘蜀州刺史厅壁记,居相位者前后四公,谟明弼谐,迁转历此。顾已无取,忝迹于斯,景行遗烈,嗟叹之不足也。谨述其行事,咏其休美,庶将来君子,知圣朝之德云尔。’”这座为纪念唐代名相张柬之、钟绍京、李岘和王缙而修筑的四相堂早在唐代就存在了。四人先后担任过蜀州刺史,尔后擢升,入京拜相。这也从侧面说明蜀州为朝廷所重视,治州之官必为能臣贤士。
湖光&山色
崇庆州城傍文井江而建,城内外的水系十分发达,沟渠纵横。城内的水体景观主要为东湖、西湖、罨画池。东湖临南城脚,湖较小,周围是农田;西湖位于州衙署侧,距天目寺不远,湖面稍大;罨画池荡漾于城池中央,紧邻着庄严的文庙,水面开阔。上述三处与历史上着名人物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赵拚与罨画池,范成大与蜀州西湖,陆游与东湖……
北宋皇佑间,赵拚任蜀州江原令(1049~1052年)。一年春天,时任蜀州通判(即蜀倅)的杨瑜邀请下属江原令赵拚游览州衙署园林。有景自生诗,于是有了《蜀倅杨瑜邀游罨画池》。赵拚不经意间为我们留下了千年前罨画池的秀美风光,也使得“罨画池”这一名称完成了历史上的“首秀”:
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
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巧才吟不尽,精笔写徒为。
照影摇歌榭,分香上酒卮。主人邀客赏,和气与春期。
公元1177年的6月初,范成大经过崇州,据《吴船录》所述:“十里,至蜀州。郡圃内西湖极广袤。荷花正盛,呼湖船泛之。系缆古木修竹间,景物甚野,为西州胜处。湖中多小菱,可食。蜀无菱,至此始见之。”他乘兴饱览了蜀州西湖之秀美风光,一番闲情,尽入平仄,佳作《蜀州西湖》在荷花盛开时水月舟亭处的清波里构思出来:
闲随渠水来,偶到湖光里。仍呼水月舟,径度云锦地。
谁云不解饮,我已荷香醉。湖阴玉婵娟,敻立红妆外。
何须东阁梅,悠然自诗思。惊风入午暑,水竹有秋意。
采菱不盈掬,兴与蒪鲈会。遥知新津宿,魂梦亦清丽。
范成大笔下的蜀州西湖和陆游笔下的东湖,是否就是城廓图里的西湖、东湖,我未进行更深一步的考证。不过这些诗词歌赋都说明了千百年来,崇州城内散落着许多美丽的湖泊。这些波光粼粼的水体延续着,和城市共存共生,让城市有了灵气,有如珍珠般镶嵌于城池之内,闪闪发光。
1912年,崇庆州改称崇庆县;1992年,崇庆县改为崇州市。延续了近千年的“崇庆”一名,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崇州。自新中国成立到新世纪的二十年间,一百多年前的线条被逐渐拆解,城楼,寺观,街道,会馆……都堙没于岁月的烟尘里。在原来的土地上,高楼大厦拔节而起,重构了现代生活。即便如此,线条也并未完全消逝,而是以另一种形式保存下来,崇州老城核心区依然延续着几百年前的布局和名字。庄严肃穆的崇庆州文庙立于城中,樟木森森的四相堂重建于罨画池内,修葺一新的天目寺迁建于城北,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残留一段,与赵拚有缘的罨画池美丽依旧,菱歌荡漾的西湖虽干涸却成了一个地名……
城市的新新一代,可能已经不知道这些故事,只会在祖辈父辈的口中,偶尔听闻一些旧地名和老故事。可他们的身上仍镌刻着关于“崇庆”的文化基因,毕竟说的还是崇庆县话,喝的还是文井江水,这种血脉将世代永续,繁衍不息。穿梭于古迹和典籍之间,我在时空的缝隙里打捞城史,掩卷而思,看到线条背后,每个人心中渐行渐远的崇庆州。(杨立 |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