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廷隐墓出土的伎乐佣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歌舞乐队
2010年11月中旬,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龙泉驿区十陵镇青龙村文物勘探过程中,发现了一座五代时期的大型砖室墓。一支千年前完整的歌舞乐队重现天日:20余件伎乐俑色彩鲜艳、神态各异,手执陶质乐器,是迄今西南地区发现的最精美伎乐俑组合。
墓葬中出土的墓志铭揭开了神秘墓主的身份——后蜀宋王赵廷隐。在对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将隐秘传奇的探寻中,我们穿越千年,回到后蜀时期的成都,回味“花间词”的锦瑟笙歌,体察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诞生在这里的历史必然。
王侯大墓重现天日
成都龙泉驿区十陵镇青龙村发现的五代大型砖室墓直到2011年5月才发掘结束,在向媒体开放披露考古成果之后,进行回填保护。通过主持考古发掘的谢涛的回忆,我们仿佛置身发掘现场:
下台阶,经过一条长20米的墓道,一座高大的砖砌拱形墓门呈现在眼前。墓门上,依稀可见精美的卷云、草叶状彩绘纹饰。穿过墓门,进入到一个270平方米的五代“豪宅”——墓葬主体部分为一个长15米、宽18米的大型墓室,内壁全部着彩绘壁画,虽历经千年,仍可辨凤鸟、鸳鸯、人物和卷云等装饰彩绘图。墓室为“三室一厅”格局,一主室陈列主人棺木;两耳室加一后室,陈列着大量神态各异的随葬品。主室中央,是一座长约7米、宽约3米的棺台。棺床南北向放置,上部由红砂石板铺成,下部由砖砌成,木质棺因年久已腐烂。但在棺台附近发现水银,这对研究五代时期宗教与丧葬的关系提供了帮助。
在右耳室门口,两侧各一个1.4米高的陶制武士俑。门右侧的武士,帽子褶皱处依稀有鎏金痕迹。与右耳室不同,左耳室的“把门”俑为一鸡一狗。更令人惊叹的是,在正对后室右下角有一组长1.2米、宽1米、高0.3米的陶质庭院,庭院的东南西北都建有房屋,“极有可能是仿造墓主人生前居所而制”,完整地展现了墓主身前府邸豪宅的规模,其间还有近十件高约12厘米的侍立俑和墓主人座像,置于其中。正中央一个圆脸的男性人偶端坐椅上,身后围绕着几名表情谦卑的女子。据推测,坐着的男子是墓主,而旁边围绕的女子则可能是他的三位夫人。这组庭院模型为研究五代成都庭院建筑布局、结构提供了事实依据。
在四川地区已发现的唐、五代墓葬中,仅后蜀孟知祥墓顶部与该墓相似,为穹窿顶,其余皆为券顶。人们一度以为这是王建儿子的墓葬。确认墓主为后蜀宋王赵廷隐的关键证据是墓志碑。在主室与甬道台阶处,考古人员发现了1米长、宽的墓志碑。墓志碑已破但基本完整,其上阴刻近3000字,记录了赵廷隐家族谱系、一生经历、重大战役及子嗣情况等信息。
从墓志铭上得知,赵廷隐有3位夫人、3个儿子和7个女儿。其中,长子赵崇祚系将《花间集》集结成册的编着者。墓志所记内容,多数内容与史籍吻合,但赵廷隐出生于甘肃天水的记载,修正了史书上其出生河南开封或南阳之说。
历史上,赵廷隐是一位显赫的人物。《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九国志》《十国春秋》及《资治通鉴》等史籍上对赵廷隐皆有记载,《九国志》对赵廷隐和其次子赵崇韬甚至单独立传。赵廷隐出生于唐中和四年(884年),卒于后蜀广政十三年冬(950年),享年66岁。他一生战功显赫,从23岁至40岁(907年—923年)事后梁,先任刑州兵马都监,平襄州之乱后官至兵部尚书;后唐灭后梁,赵廷隐为庄宗所得,同光三年(925年)随魏王继岌伐蜀,灭前蜀以功除左厢马步军都指挥使;孟知祥镇川西,赵廷隐助其北拒后唐军、东兼董璋,为后蜀建国立下大功,官至太师,封宋王,后追赠太尉、徐兖二州牧,在后蜀政权中地位极高,“风疾”去世后,后蜀皇帝孟昶以极礼厚葬。
《花间集》的诞生
四川地区已发现有明确纪年的五代墓不足10座,且大部分盗扰严重,赵廷隐墓的发掘丰富了成都乃至四川五代墓考古资料。赵廷隐墓结构特殊,成为研究五代时期该区域建筑技术及对外文化交流的珍贵材料。考古人员在墓顶发现4个直径约50厘米的盗洞,推断墓葬从北宋时期开始就多次被盗。谢涛说:“墓葬垮塌穹顶应该是十字穹顶,可能在第一次盗扰后不久便整体垮塌。”但垮塌也阻止了更多盗墓贼的进一步盗取,使得许多珍贵文物得以保存。而考古人员在墓葬中还有更为惊人的发现,墓葬不仅被盗,更有被焚烧的痕迹。历史上“焚墓鞭尸”绝非盗墓,这样的极端行为只能是政敌仇家所为。
赵廷隐墓发掘现场
《九国志》言:“廷隐久居大镇,积金帛钜万,穷极奢侈,不为制限,营构台榭,役徒日数千计。”赵廷隐位列三公,被封宋王,儿子赵崇祚担任卫尉少卿,赵崇韬为都知领殿直,都参与掌亲军,家族显赫一时,为何有如此遭遇?在位高权重的显赫之外,赵廷隐也有皇权制度下如履薄冰的一面。后蜀高祖孟知祥临终时,选择了勋臣赵季良、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李仁罕、侯弘实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尚当冲龄的幼主孟昶。这6人均为后蜀的开国元勋,立下不世之功,但孟昶即位后,历史开启了我们所熟悉的“循环模式”:随着年幼的皇帝长大成人,新皇和老臣之间展开了持久的权力争夺。孟昶继位之初,赵廷隐、赵季良拥立有功。在二赵等人尽心辅佐下,后蜀政权实现了平稳过渡,不但没有发生大的动荡,而且逐渐走向更稳定的繁荣。“广政二年、三年,边陲无忧,百姓丰肥,以辅相得人也。”而孟昶也利用顾命大臣之间的矛盾,让和李仁罕怨隙极大的赵廷隐牵制对方,最终斩杀李仁罕,以强硬的手段惩戒了有不轨之心的大臣。其余几位顾命大臣深知功高震主,首席辅政大臣赵季良主动要求分权,处世低调;为了保身,侯弘实“晚年兴造禅院,开转藏经,广建第宅,竞得善终”……面对后主的防范和猜忌,赵廷隐却能在六大臣中当政最久,自有“不倒翁”的秘诀。
宋代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记载了“赵廷隐家莲花”的故事:官员竞相修建豪宅,而赵廷隐建了一处花园宅邸,花园中有池,把锦江清澈的活水引进来,养鱼种藕,四岸有垂杨柳、木芙蓉,参差掩映。而最独特的是,这里向市民免费开放,让人们到这里钓鱼读书、谈诗论道,穿着鲜艳的服装游玩观赏。而赵廷隐所图的是,请人将此太平盛世画下来,“画图以进,蜀主叹赏”,“禁苑中有莲一茎,岐分三朵,蜀主开筵宴,召群臣赏之,其时歌者、咏者不少”。像这样高明的“拍马屁”,赵廷隐深谙其道。
广政三年(940年),赵廷隐长子赵崇祚所编《花间集》问世。赵崇祚当时的头衔是“银青光禄大夫行卫尉少卿”,一名武将为何“跨界”“广会众宾,时延佳论”编撰词集?甚至能请来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欧阳炯作序?赵氏家族其实用心良苦。
后主孟昶推崇道教,好游乐(击球、走马),生性浪漫。其父孟知祥出于军事需要,在成都“罗城”外围又修筑了一道羊马城,而951年孟昶则在羊马城上尽植芙蓉,“九月间盛开,望之皆如锦绣。”成都从此留下了“芙蓉城”“蓉城”的美名。
孟昶还是一位“文学青年”,好舞文弄墨,能分韵赋诗。他写于964年的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史载的中国最早的对联。据《十国春秋》记载,他也擅长填词,但流传下来的仅有《玉楼春》一阙: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依枕钗横鬓云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此词作于孟昶与花蕊夫人在水晶宫中逍遥之时,风靡一时,甚至连大文学家苏轼也情有独钟,其《洞仙歌·冰肌玉骨》就从中脱胎而来,甚至有人认为苏词还不如孟昶原词。《花间集》语言风格艳丽精美:“镂玉雕琼,拟化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所选词曲很多有道教色彩。以此投孟昶所好,巩固赵氏家族利益。
《花间集》虽是赵氏家族为讨好孟昶而编撰,但客观上对宋词的繁荣开风气之先,被誉为“填词家应遵之格”,其内容的香软柔媚和其风格的绮靡曼艳,开启了词体婉约派的先河。其词风直接影响了北宋词坛,直到清代的“常州词派”也深受其影响。《花间集》作为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收录了18名作者的词作500首。词的内容,花间月下,男女之情约占十之七八,其余为咏史征戌、行旅写景之作。入选作品时间前后将近一个世纪,而入选作者更不局限于西蜀境内,展示和总结了当时词坛的总体面貌。
而从广阔的历史背景看,西蜀受晚唐战乱的影响较小,又一向繁华富庶,加之蜀王孟知祥、孟昶为保自己的统治,励精图志。使后蜀时局呈现短暂的稳定,这为《花间集》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政治社会基础。成都平原据有都江堰水利之惠,蜀地物华民殷,“俗不愁苦”,“无凶年忧”;蜀纸和雕版印刷闻名遐迩。这些俱为《花间集》的产生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物质条件。《花间集》产生在成都也因此有了历史的必然。
尽管赵氏家族用编纂《花间集》等办法曲意迎合孟昶,但赵廷隐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广政十一年(948年),时任都指挥使兼中书令赵廷隐,被孟昶亲信安思谦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多亏其他大臣力保,孟昶才免其罪。赵廷隐请求解除兵权,得以自保,并得到宋王爵位善终。这也是孟昶向元老大臣发起的最后一次攻击,至此旧臣宿将或杀或罢或卒,完全退出了政治舞台,扫除了集权的一切障碍。而孟昶也没了即位之初的励精图治,沉湎酒色,不思国政,奢侈无度,最终沦为北宋阶下囚。
伎乐俑印证后蜀的锦瑟笙歌
赵廷隐墓最重要的出土器物是近50余件各类彩绘陶俑,包括文官俑、武士俑、伎乐俑、神怪俑等,俑高0.5—1.4米,俑表面施彩,且部分描金。其中最让考古界惊叹的是一整支歌舞乐队:20余件伎乐俑高约0.6米,皆为立姿,按装束及姿态分为乐俑、歌俑及舞俑三种。其所着服装鲜艳富丽,衫、裙清晰可辨,且多描金。乐俑所执乐器有琵琶、筚篥、羌鼓、齐鼓、笙、排箫等;歌俑神态尊贵,头饰金簪,位于众乐俑中部;舞俑中2件为柔舞俑,着女装,姿态柔和优美,1件为健舞俑,着男装,姿态干健有力。这是迄今西南地区发现的最精美伎乐俑组合,且其中部分俑所着服饰有典型的异域风格,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五代女性服饰、五代音乐史的宝贵材料。
这支庞大的歌舞乐队出现在赵廷隐墓中,自然是其生前生活的一种写照,也印证了《花间集》的流行。虽然无从考证这支乐队演出的曲目,但《花间集》是当时教坊中歌唱之人的歌唱选本,广受欢迎。着名学者饶宗颐指出:“观孟昶昵于舞倡,赵廷隐家养有伶人,时教坊部头且以徘优为乱,《花间集》之编成,正为教坊歌舞演唱之用。”在“花间词”的传播过程中,歌伎是重要媒介。王安石说:“古之歌者皆先有词后有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如今先撰腔子,后填词,却是永依声也。”“花间词”作为“以资羽盖之欢、用助妖烧之态”的应歌之作,自然需要歌伎演绎,当年像赵廷隐这样的王侯将相家中都养了庞大的歌舞乐队。
唐朝五代,歌伎文化盛行。后主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即为歌伎出身。她在《宫词》中描写了宫廷歌舞:
离宫别院绕宫城,金版轻敲合凤笙。
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
再如:
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
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这位出生在青城县(今都江堰)的绝色美女,不仅是出色的歌手,更是才华卓绝的诗人。后蜀的亡国之痛,由她一句沉痛的“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述亡国诗》),千古传唱。一般的歌伎没有花蕊夫人的文学才华,她们的唱词还依赖文人填词。但她们对词、词人的意义同样重要, 尤其对词的接受与欣赏产生影响。
歌伎婀娜多姿,仪态万千。作为歌唱者,她们嗓音条件出色,语娇声颤、字正腔圆、宛转悠扬。通过歌伎的演唱,实现了词的“二次创作”,使词这一全新艺术形式迅速风靡。从王建墓的“二十四伎乐”到赵廷隐墓伎乐俑,为我们勾勒出成都从前蜀到后蜀的“音乐之都”的繁华景象。唐五代时期,成都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与经济文化优势,不仅通过千里蜀道,将中原音乐文化、西域音乐文化带到蜀地并沿南方丝绸之路将之传播于域外诸方,而且成为南方丝绸之路音乐文化北进中原与南、北丝绸之路多元音乐文化交融、发展的枢纽。特别是五代十国时期,中原战乱频繁、经济衰微、文化没落,大批原来活跃于唐代宫廷的乐工散落民间,乐谱丢失严重,音乐生活匮乏之极。成都却以丰富的音乐生活,继续扮演着南、北丝绸之路多元音乐文化传播、交融的重要角色。此时的成都,不仅保存了唐代音乐文化(尤其是宫廷歌舞音乐)的精髓,更为宋代音乐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成为唐宋音乐文化连接的纽带,在中国音乐文化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成都博物院研究员王瑛在《前后蜀文化的发展及影响》一文中指出:“至今仍流行于我国东南沿海及东南亚华人地区的中国传统音乐流派‘南音’,仍奉后蜀皇帝孟昶为始祖。”后蜀音乐的影响可见一斑。(文 白路 | 图 卢升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