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潜(1903—2000) 四川成都人。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硕士。中国初级卫生保健先驱、中国社区医学创始人、中国现代健康教育奠基人。四川医学院、华西医科大学教授。
从成都到北京 —个少年的志向
在成都石马巷一家幽深的老宅,面色苍白的病人躺在雕花老床上,盘旋缭绕的香烟在四周幻化着神秘,间或传出一阵又一阵令人心悸的鸣锣声,那是驱散病魔的声音……这样的情景让陈志潜终生难忘。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我幼年时,父亲的妹妹可能和我母亲一样死于结核病,我弟弟死于伤寒,我们从来不曾知道是什么病夺走了我姐姐的生命。”12岁那年,陈志潜患了严重的痢疾,几经治疗无效,有人在他家的院子里点燃鞭炮,然后用鞭子抽打他的双腿,这种驱赶病魔的方式,让他既仓皇又痛恨。继母病重时,他曾陪同她到成都一所西医诊所求治,整洁的诊所以及温度计、听诊器、血压计给了他全新的感受,陈志潜朦胧地觉出他将做一名现代医生。
中学快毕业时,他决心报考中国现代医学的最高学府——北京协和医学院。他用英文给协和医学院写了一封咨询函,而回信指出,就其信件的英文程度而言,要通过入学考试非常困难。这当头一棒并没有使他气馁。他向中学老师、博学多才被誉为“肉字典”的宋诚之先生求援,宋先生为他介绍了一个英国传教士当老师。聪明而刻苦的陈志潜没有辜负栽培。1921年,他踏上了从成都到北京的旅程,经陆路、行水道、乘火车一路颠簸,用了整整1个月时间。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恢复,他便参加了为期两天的考试。考试的第一个科目是英语,英语不过关,此后的数理化考试即被取消,来自大江南北的许多优秀学子便这样被无情地淘汰出局。考完英浯,陈志潜紧张得彻夜难眠,翌日清晨,当他忐忑不安地站在榜书前,惊诧地认出了自己的名字。数周之后,他接到了录取通知书。那一年陈志潜18岁,是唯一的来自西南的考生,他将与林巧稚等同学一道去实现做一名现代医学家的梦想。
从北京到定县 一个年轻人的创举
1932年1月16日,一匹骡车行驰在河北定县狭窄的街道上,车上坐着一位沉稳干练的年轻人正是陈志潜,他到定县担任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乡村卫生处主任。
陈志潜此时已从协和毕业3年,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并留学美国哈佛获得了公共卫生学硕士学位。在当时的中国,像他这样经过严格训练的高水平医生可谓寥若晨星。他完全可以谋取一个既轻松又收入高的职务,为什么却选择了拓荒式的乡村卫生医疗呢?一是医学家的博爱精神促使他不畏艰难;二是这位成都小伙子有一种挑战精神,向往着为民族建功立业;三是他有幸相遇了两位“高人”,二人指引的方向皆朝着河北定县。他们是兰安生:北京协和医学院教授,国际知名的公共卫生学领导人,他创造性的“社区保健”理论即是今日社区医学的先声。晏阳初: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负责人,国际乡村改造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家,陈志潜第一次聆听他的演讲,即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风雨飘摇的民国,孤独、贫苦、愚昧和疾病侵蚀着广大的农村,每一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完全可以预防的疾病。如何在一个末受现代医学启蒙,经济又非常落后的农村地区建立卫生保健服务体系,这在世界范围内前所未有。
在大量调查与论证的基础上,陈志潜为定县模式确立了四个基本前提:第一,它必须立足于村,村是广大农民的栖居之地,是最底层的行政单位。贫穷的农民有些甚至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县城,因此必须把医药送到田间地头。第二,它的费用必须与村的经济资源相匹配。第三,它所配备的最基层的医务人员必须在农民中产生,只有他们才能长期扎根于此服务于自己的父老乡亲。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乡村卫生员必须接受监督。在这些基本前提之下,定县模式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充沛的阳光照耀在泛着麦香的华北平原,一位身着粗布衣裤的精壮汉子和一位动作麻利的村姑来往于田间沟壑,他们的肩上背着一个药箱。对于闭塞的村民,这个神奇的箱子里面装着的药品能解除着他们的痛苦。村民们开始熟悉陌生的药名:阿司匹林、苏打、碘酒、眼药水……有人以为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批“赤脚医生”,陈志潜最早称之为“保健员”。其职责是进行简单的治疗,填写出生与死亡报告,接种牛痘,急救和转送伤病员。他们是定县卫生体系的最底层,遇到棘手的问题,将向高一级的乡村卫生站求助。
至1934年,定县建立了7个乡村卫生站,服务于75个村落。这里配备了有一定能力的医生,他们每周对保健员进行一次培训并收集数据,起着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遇到危重病人,他们将之送往区卫生中心。区卫生中心是这个系统的中枢神经,集合了医疗、教育、科研、宣传诸多功能。它所配备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都是当时最高水平。他们管理着一所设有50张病床的医院。从区卫生中心到村卫生站再到基层的保健员,这个乡村卫生体系的一体化建构的网络特征非常明显,区级医生定期会晤乡级医生,乡级医生定期会晤基层保健员,他们相互支撑产生合力,其效用不久开始显露。1932年年霍乱流行期间,中心收治的45名霍乱病人无一人死亡。
在贫穷荒芜的中国乡村,在科学文化极度落后的20世纪30年代,花钱少、功效大、方式大胆而新颖的定县模式引得人们啧啧称奇。陈志潜撰写的《定县是如何应用科学医学的》工作报告一经发表,便引起国际公共卫生学界的广泛关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执行主席格兰特评价说,陈志潜教授“是系统论述在低收入的社会中,如何弥补现代医学知识及其应用之间停滞不前这一迫切社会问题的先驱之一”。定县模式“对世界卫生工作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这些贡献至今仍在促进着中国人民的健康及康乐的发展,同样也在相当程度地改善着世界其他发展中国家人民的健康和康乐”。
陈志潜在菲律宾考察
从定县到四川 一个医学家的执着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定县卫生工作夭折。几经曲折,陈志潜回到家乡成都,担任四川省卫生处处长。在他的领导之下,先后建立了四川省立区院、传染病医院、妇幼保健院。他按照定县模式,主持创建了温江农村卫生实验区和80多个农村卫生中心,其成就在全国首届一指。后来他又到重庆,创办了重庆大学医学院。当时具有国家级水平的医学院大都为外国人创建并把持,重庆大学医学院则是由中国人创建和主持的,这是他事业中的又一个创举。
新中国成立以后,西南卫生部部长曾接见陈志潜,向他咨询农村的卫生状况,讨论新生共和国西南地区的卫生规划。陈志潜曾两次随同巡回医疗队去过农村。对国家在困难条件下所取得的卫生成就,他感到欣慰:“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为边远的、缺乏人力和财力地区的人民建立起如此广泛的卫生保健体系,不能不说是一巨大成就。”
1976年,年过古稀的陈志潜本已赋闲在家,欣然回到四川医学院,担任职业尘肺研究室主任,继续未竟的事业。当时,相比于医学的其它专业,公共卫生专业并不受重视,人才流失严重,急需在乡村和基层培养公共卫生人员,德高望重的陈志潜再次被委以重任,担任了全国乡村卫生人员培训班的顾问。该培训班由世界卫生组织资助开展工作,中央卫生部在全国选择了一部分县进行示范实验,这与陈志潜当年的“定县实验”有诸多相似之处,他所积累的丰富经验让培训工作少走了许多弯路。1984年,全国公共卫生学学术会议在成都华西坝召开,以陈志潜领衔的四川医学院公共卫生学专业受到全国注目。会议结束后,全国公共卫生管理中心在四川医学院成立。
陈志潜晚年自知精力有限,思考着如何给中国公共卫生学和乡村医疗留下财富。一是建设资金,二是记录下自己的经验。他在国际社区医学界积累的人脉以及他的威望,为筹措经费增加了砝码,而他的人格魅力更令众人信服。有一次,与某国际资助方洽谈项目经费,在几个小时的谈话中,陈志潜“钱”字一句未提,却取得了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这令参与会谈的外籍友人都惊叹不已。不过,陈志潜给予后人的最大财富还是他的知识、经验,它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世界。
陈志潜晚年依然笔耕不辍,84岁出版英文着作《中国农村的医学——我的回忆》。
1987年,陈志潜用英文撰写的《中国农村的医学——我的回忆》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发行。1988年,WHO与联合儿童基金会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联合召开了世界医学教育会议,发布“爱丁堡宣言”,认为陈志潜的主张与当今国际趋势密切吻合。这部着作是陈志潜一生的绝唱,是他留给中国和世界人民的一份宝贵财富。
2000年9月27日,陈志潜以97岁的高龄逝世。讣告中有这样的盖棺之语:陈志潜教授是中国社区医学的创始人和奠基人,是基层卫生保健事业的先驱,是中国公共卫生学之父。(文 | 雷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