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虚!”上世纪初,经学大师廖平自署了这副老气横秋、举世皆惊的楹联。他的一生,试图将古往今来经学史上一切界限和篱樊推得干干净净,开辟了一个没有门户之争、无比广阔的研究领域。为了这个学术理想,廖平一生中不惜六次否定自己的学说,称为经学“六变”,确定了经学大师的地位。
钓鲤鱼继学业
廖平,字季平,号六译。清咸丰二年(1852年)出生于四川井研县青阳乡盐井湾。父亲廖复槐,识字不多,在镇上开了家磨房和糕饼店。母亲雷氏,为人娴静,精于女红。廖复槐夫妇共生了6个儿女,廖平排行老四。
三个哥哥在家帮父亲操持家务,廖平因年幼帮不上忙,被送往师塾念书。廖父想让他读几年书,回糕饼店做账房先生。怎料廖平幼年天资平平,尤其是记忆力特差,每天背课总是结结巴巴,面红耳赤。当时,想参加科举考试,记诵是基本功,班里其他学生都以能背课炫耀不已。廖父大失所望,令廖平退学。
廖平不甘心,一日他拿了钓竿,跪在祖先灵位前起誓:“如我将来读书有成,祖宗当保佑我钓得两尾鲤鱼。”说完便转身出门。过不多时,果然在溪涧钓得两尾大鲤鱼。廖平急奔回家,逢人便讲。家人异常兴奋,廖父望着红鲤鱼,以为祖宗真的显灵了,于是烹鱼祭祖。第二日清早起床,就牵了廖平再投塾师。
背诵不在行,廖平就专门从“思”上下功夫,从传统的死记硬背中解脱出来,注意理解和融会贯通,这是他学术所以创见独多、见解奇特的原因之一。廖平后来回忆说:“予素无记性,幼读五经未完,然苦不能成诵,弃学。师许以不背,乃复从学,故予后专从思字用功,不以记诵为事。心既通其理,则文字皆可弃,至于疑难精要之处,虽不能通其词,然亦默识其意。”鲤鱼把廖平从弃学中拯救出来,还促成了他养成重思考的习惯。廖平后来学有所成,还题其室名“双鲤堂”,以志纪念。
几年后,家中在镇上开了间茶馆,廖平再次辍学,在茶馆跑堂。一次掺茶时不小心将水溅到一位客人身上,客人勃然大怒,任凭廖平怎样认错,硬是不饶不依,羞辱谩骂。廖平在招牌上大书“我要读书”四字,愤然离去。家人后来在一座破庙中,发现他正独自一人捧书苦读。三个哥哥大为感动,包下家里的重活,让廖平专心读书。廖平后来索性把铺盖搬入庙中,像苦行僧一样,青灯黄卷,四季不倦。井研乡穷地僻,缺乏书籍。廖平在庙中读书时,常常有一些老人来庙里焚化书籍,廖平发现有可读之书,就拣出留下。
16岁时,廖平娶妻李氏,仍只知读书。逢年过节,小夫妻回娘家,夫人小脚走得慢,廖平就索性跑到前面,拉开一段距离后,取出书籍阅读,等夫人赶到,再如法炮制,不肯浪费一点时间。
蜀中五少年
1873年,廖平得中秀才,三年后参加科试,大为张之洞赏识,被选调尊经书院公费学习。此时的尊经书院由张之洞主持,除廖平外,书院还云集了“戊戌六君子”杨锐、“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辛亥革命大将军彭家珍以及宋育仁、蒲殿俊、张澜、吴玉章等人,正处于历史最好时期,一时间“群贤毕至,老少咸集”。
尊经书院环境幽静,藏书丰富。在这里,廖平再无衣食之忧。平时,他身着布衣,脚穿布鞋,吃饭也舍不得买菜,将公俸省下来贴补家用。学业上他却从不落人之后,书院藏书,别人读一遍,他要精读三遍;看到好书,他就节衣缩食,想尽办法买到。很快,廖平便攻读完了《说文解字》《尔雅》等训诂学典籍,觉得“字字有意”,并将心得写成《尔雅舍人注考》《六书说》《荣波既诸解》等文章,名震一时,颇为张之洞钟爱,与张祥龄、杨锐、毛瀚丰、彭毓嵩,同号“蜀中五少年”。
张之洞要求学生从目录学入门,以文字学为根基,由小学通经学。不过,廖平没有沿着恩师指定的考据学道路走下去。他为学善思,读书好疑。他发现,考据学太注重名物,考得枝叶失了义理。他熟读诸子百家,重在义理,逐渐从小学上升到义理之学。少年廖平便有了一些离经叛道、不为人言的治学习惯。
另一位对廖平学业有深远影响的,便是尊经书院山长王闿运。清光绪五年(1879年),王闿运到尊经书院赴任。一时间,“诸生喜于得师,勇于改辙,宵兴旦辍,蒸蒸日上”。廖平也不甘落后,常常向王闿运执经问艺,每至深夜。王闿运见他博览群书,见解独到,放下山长的架子,引为至交。
每到春秋两季,师徒便结伴郊游。光绪五年六月,王闿运与廖平等人出游。“从曾园登舟,溯回溪月,遂至三更。竹蕉滴露,坐听鸡鸣”。同年9月,廖平等报考举人。一天晚上,师徒几人又在一起秉烛夜谈,廖平和王闿运一直谈到三更,才回房休息。半夜里,闻得城里有炮声。第二天大早,报喜的人就来了,尊经书院中正榜二十一人,副榜二人,廖平也榜上有名。王闿运做诗云:“澄潭积寒碧,修竹悦秋月。良朋多欣遇,嘉地春云林。”
王闿运治学,以今文经学为主,主治《春秋》。受王闿运影响,廖平也从今文入手,研究《春秋》,一生以《春秋》学着作最多。刘师培后来称赞廖平“明于《春秋》,善说礼制”,这两个特点,廖平都受王闿运的影响。
广州会见康有为
光绪十二年(1886年),王闿运携眷离蓉,廖平也学成高就,到井研来凤书院担任主讲。同年,他的《今古学考》出版,开始了他的经学第一变。
在《今古学考》中,廖平提出应以礼制区分今古文学,认为古文经学是孔子早年“从周”之学,今文经学是孔子晚年“改制”之学。汉代时,古人挖出春秋时期的书简,便把口口相传的经学,称为今文经学;把挖出来的经学,称为古文经学。廖平的理论一出,天下皆惊,被誉为“魏晋以来,未之有也”。一时间,大江南北,老师宿儒,同声称赞。此时的廖平,一代经学大师的形象已呼之欲出。
同年,廖平还拟定出《十八经注疏凡例》,欲建立一个别于传统《十三经注疏》的“蜀学”体系,将《大戴礼记》《国语》升格,将《王制》《大学》《中庸》独立,合成十八经。此语一出,举世震惊。人们在惊叹廖平创造力的同时,也不免说他好立新说。当时,清人新注十二经,唯《谷梁》无人敢问津,廖平撰《谷梁古义疏》填补空白。书成之前,廖平颇为自负,张之洞为山西巡抚时,他曾去看望,席间不免自恃甚高,廖平对张之洞说:“倘使《谷梁》书成,不羡山西巡抚!”张之洞笑而不语。
当世人还在津津乐道其旧说时,廖平又改旗易帜,放弃了自己的旧说。经学一变的第二年,廖平又开始经学二变。他说,古文经是刘歆等人篡乱的伪学,只有今文经学才是孔子真传,从平分今古转而为尊今抑古。仅仅三年间,他便写成了《知圣篇》《辟刘篇》两篇书稿。而这两篇书稿,后来竟促成了历史上一大学术悬案。
光绪十五年(1889年)春,廖平在北京得中进士,圆了自己的仕途梦。朝廷本想授他知县,廖平以亲人在蜀,请为龙安府学教授。在回川途中,廖平南下广州,谒见张之洞。岂料,张之洞对他的新说并不感冒,只是一味规劝他“风疾马良”。
在广州广雅书院,康有为慕名前来拜会廖平。此时的康有为,还只是一介寒儒,在广州长兴学舍讲学。康有为想步王莽、王安石后尘,从《周礼》中找出救国救民的良方,无奈一直不能如愿。在广雅书院,两人会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廖平回房取来《知圣篇》《辟刘篇》两书稿本相赠。此书立论怪异,廖平平时从不以此书示人,见康有为是知己,才将全稿出示。不久,廖平回川。
在廖平《辟刘篇》的指引下,康有为偕同陈千秋、梁启超众位弟子,日夜网罗材料,大胆假设、穿凿附会,在廖平还在入川途中之时,一部循《辟刘》旨意写成的《新学伪经考》已成书。一时间,“粗豪狂姿,天下震动”!三年后,康有为又仿照《知圣篇》写成《孔子改制考》。而廖平的两书却仍是草稿一卷,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辟刘篇》才以《古学考》之名出版;至于《知圣篇》,则因“借读者众”,连手本都佚失了。因此,钱玄同、张西堂认为康作在前、廖作在后,当是廖平取意康有为,并不确切。熟知这一公案的梁启超说:“有为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出自井研(廖平),不可诬也。”廖平虽没有留名,他的学说却吹响了反对专制的号角,其思想成为戊戌变法的理论基础,可谓大幸。
张之洞是廖平的恩师
经学六变
“二变”既成,廖平拾级而上,寻求新的境界,开始第三变。张之洞作古后,他的思想又有了所谓“四变”“五变”“六变”。从此,廖平治学,不分家法,不讲今古,甚至打破经学、子学与宗教神学的界限,想建立“孔经哲学”。他还自署了一副“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虚”楹联,标榜自己的成就。不过,此时康有为维新变法的思想已经涤荡全国,因此廖平的新说,无人再感兴趣,也很难再掀起波澜。有人甚至以“离经叛道,行检不修”的罪名弹劾他,廖平被革去教授一职,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此时他已58岁,不免老境颓唐,意绪寥落,失去了往日独往独来、开拓万古的气概。
1919年,68岁的廖平任四川国立专门学校校长。此时的他,着作等身,德高望重,弟子成群,儿孙满堂。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中风打破了廖平恬静的生活。从此,他“言语蹇涩,右手右足均拘挛,行动眠食非人不举”。不久,他辞去校长之职,回到井研,平安地度过了八年生活。
1932年2月,廖平迎来了八十进一的大喜日子,弟子儿孙前来祝贺,此情此景,廖平“颇慰老怀”。宴罢客散后,便欲赴成都督促着作刻印之事。不幸年高体弱,途中病发,卒于乐山。终年81岁。
廖平一生,好为新说,自成一体,并不拘泥于前人之言,堪称经学大师。自中进士以来,先后执教于井研来凤书院、成都尊经书院、龙安府学、绥定府学、嘉定九峰书院、资州艺凤书院、安岳凤山书院。桃李满天下,弟子遍蜀中。黄镕、蒙文通、杜刚伯等知名经学和史学家,皆出于他门下。廖平一身勤于着述,成果颇丰,有着作140余种;也好立新说,甚至六次改变自己的学说。他辞世后,着名学者章太炎为他撰墓志铭,在充分评价他一生的同时,也说他“言极恢怪”。(文 小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