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元年(1174年)10月,48岁的范成大出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次年正月下旬,他由桂林入川,于六月七日抵达成都,淳熙四年(1177年)因病乞书东归。
在成都两年时间,范成大有举荐人才、减轻人民负担、进行军事建设等政绩,宋孝宗评价说:“蜀民思卿如慈亲。”
作为南宋四大家之一,范成大的足迹遍及巴蜀大地,其入蜀、寓蜀和出蜀的历程,一路艰险,一路诗情画意。以无事无物不可入诗的纪实特性,范成大的诗歌、日记《吴船录》成为12世纪蜀地的风情画卷。
新津郊外的林盘。范成大在蜀地两年,写下了许多描写川西坝子的美丽诗句
游赏 少城风物似扬州
范成大对成都充满了感情,认为成都的繁华与扬州很相似:“新街如拭过鸣驺,芍药酴醾竞满头。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又将成都万岁池的美与杭州西湖相提并论:“绿岸翻鸥如北渚,红尘跃马似西池。”他歌咏锦江之滨的夜市盛况:“东郭风喧三鼓市,西城石汹二江涛。”又抒发人们丰收后的喜悦:“丰年四海皆温饱,愿把欢心寿玉巵。”范成大的诗作,今天已成为考察南宋成都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城市风貌的重要佐证,海云塔下赏山茶,锦亭燃烛观海棠,都成了历史上的佳话。
蜀人爱游赏,最盛莫过于海棠。范成大有不少描写观赏海棠的诗歌,如《锦亭燃烛观海棠》:“银烛光中万绮霞,醉红堆上缺蟾斜。从今胜绝西园夜,压尽锦官城里花。”如《洗溪沙·烛下海棠》:“倾坐东风百媚生,万红无语笑逢迎。照妆醒睡蜡烟轻。采蝀横斜春不夜,绛霞浓淡月微明,梦中重到锦官城。”《垂丝海棠》:“春工叶叶与丝丝,怕日嫌风不自持。晓镜为谁妆未办,沁痕犹有泪胭脂。”海棠花的浅红斑点,在诗人笔下变成了带泪的胭脂,写尽垂丝海棠娇媚之态。
范成大素爱梅,在故乡石湖专门辟地种梅,到成都更是乐于同游共赏。当时最好的赏梅之地是合江亭芳华楼。范成大开宴赏梅,有《雨后东郭排岸司申梅开方及三分,戏书小绝,令一面开燕》:“雨入南枝玉蕊皴,合江云冷冻芳尘。司花好事相邀勒,不着笙歌不肯春。”“玉蕊皴”指梅花含苞待放之时,仿佛没有赏梅人的到来和宴饮丝竹,梅花好像还不愿意开放。从诗题看,为了此次宴饮游赏,还有属下专门观察汇报梅花的开放情况。此外他还有《绿萼梅》《新作官梅庄,移植大梅数十本绕之》等咏梅诗。
成都人赏山茶、赏牡丹、浣花日等游赏之风,在范成大的诗中都有生动记载,如《十一月十日海云赏山茶》《清明日试新火作牡丹会》等。为纪念唐代西川节度使崔宁夫人任氏,每年四月十九日浣花夫人生日,成都人都要集会宴饮。范成大印象深刻的是浣花溪竞舟:“凌波一剧便捐生,得失何曾较重轻。蜗角虚名人尚爱,锦标安得笑渠争!”众人争标不顾生死,在汹涌的波涛中勇敢拼搏的精神更值得赞赏。
范成大像
风习 岭梅蜀柳笑人忙
范成大的诗更留下了成都民俗节日的丰富细节。如《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岭梅蜀柳笑人忙,岁岁椒盘各异方。耳畔逢人无鲁语,鬓边随我是吴霜。新年后饮屠苏酒,故事先然窣堵香。石笋新街好行乐,与民同处且逢场。”《丁酉正月二日东郊故事》“椒盘宿酒未全醒”,表示成都人有元旦饮椒盘酒、屠苏酒的习俗。这一天成都人还相邀寺院礼塔,祈求新年吉祥如意,无兵火之灾。
反映清明寒食节习俗的有《清明日试新火作牡丹会》:“再钻巴火尚浮家,去国年多客路赊。那得青烟穿御柳,且将银烛照京花。香鬟半醉斜枝重,病眼全昏瘴雾遮。锦地绣天春不散,任教檐雨卷泥沙。”
关于蜀地重阳登高习俗的有《丁酉重九药市呈坐客》:“莫向登临怨落晖,自缘羁宦阻归期。年来厌把三边酒,此去休哦万里诗。乌帽不辞欹短发,黄花终是欠东篱。若无合坐挥毫健,谁解西风楚客悲?”
范成大还记录了许多成都的名胜古迹。《十二月二十四日西楼观雪》写月下西楼赏雪的景致:“一夜珠帘不下钩,彻明随雪上西楼。瑶池万顷昆仑近,玉垒千峰滴博收。已报春回南亩润,从教寒勒北枝愁。四筵都为丰收醉,录事何须校酒樽。”西园锦亭景色宜人,环境优雅,是读书休闲的好去处,《题锦亭》诗云:“手开花径锦成窠,浩荡春风载酒过。来岁游人应解笑,甘棠终少海棠多。”位于西门的铜壶阁又称郡楼,是宋代成都的标志性建筑,《冬至日铜壶阁落成》云:“走遍人间行路难,异乡风物杂悲欢。三年北户梅边暖,万里西楼雪外寒。已办鬓霜供岁龠,仍拚髀肉了征鞍。故园云物知何似?试上东楼直看北。”
山水 何须涉海寻蓬莱
虽然任职时间不长,但范成大留下了69首诗歌和大量文章,描写蜀地的壮丽河山,他出蜀所写的《吴船录》也是着名的日记体游记。
1177年5月,范成大在合江亭登舟离开成都,先至都江堰、青城山,然后回到成都,再出发至乐山,游峨眉山,最后至泸州合江,去重庆。一路上,范成大以其对新鲜事物的关注心态记写旅途的见闻,如青城山山道“道左右多幽居,流水淙琤,修竹弥望”,丈人峰“五峰峻峙如屏”等。
在郫县范成大考察了郫县特有的郫筒及郫筒酒,在都江堰,则记录了李冰父子的祠祭仪式:“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民买一羊将以祭而偶产羔者,亦不敢留,并驱以享。庙前屠户数十家,永康郡计至专仰羊税,甚矣其杀也!”他认为“岁刲羊五万”是劳民伤财,作《离堆行》讽喻:“刲羊五万大作社,春秋伐鼓苍烟根”“妄欲一语神岂闻?更愿爱羊如爱人!”作为父母官,他对劳苦民众充满同情。
在蜀州(今崇州),罨画池“荷花正盛,呼湖船泛之。系缆古木修竹间,景物甚野,为西州胜处。” 范成大饶有兴致地采菱:“湖中多小菱……蜀无菱,至此始见之。”“采菱不盈掬,兴与蓴鲈会。”在新津,“雨后郊原净,村村各好音”“曲沼擎青盖,新畦艺绿针”。而在眉州(今眉山)则见“遍城悉是石街,最为雅洁”,一派“绿荷红芰香四合”的景象,偶得荔枝,“偶有两柈留馆中,经宿取视,绿叶红实粲然”。中岩林泉佳妙,“惊看松桂白,月影到林壑。门前六月江,世界尘漠漠。宝瓶有甘露,一滴洗烦浊。”
到了嘉州(今乐山),范成大游览了九顶、凌云以及大佛,登临万景楼,认为“汉嘉登临山水之胜,既豪西州,而万景所见,又甲于一郡。”
峨眉之行最为精彩,《吴船录》将峨眉物产之丰、山峰之峻以及名物古迹、自然景观等形诸笔端,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资料。《三峨》描绘了峨眉山的全貌:“大峨两山相对开,小峨逃通中峨来。三峨之秀甲天下,何须涉海寻蓬莱……”一个“秀”字集中点出了峨眉山的美。
知交 平生故人端有几
早在临安(今杭州)为官,范成大便与陆游结识,频繁往来,成为知交。陆游比范成大年长一岁,早一年调任成都。范成大成都就任后,两人“主宾唱酬,短篇大章,人争传诵之”。
范成大和陆游都特别爱海棠,他俩几乎走遍了成都附近的花园,赏遍海棠名花,留下了许多诗词佳作。淳熙三年(1176年)范成大在成都西园锦亭举行观赏海棠的宴会。陆游在《锦亭》中写道:“天公为我齿颊计,遣饫黄甘与丹荔。又怜狂眼老更狂,令看广陵芍药蜀海棠。周行万里逐所乐,天公于我元不薄。贵人不出长安城,宝带华缨真汝缚。乐哉今从石湖公,大度不计聋丞聋。夜宴新亭海棠底,红云倒吸玻璃钟。琵琶弦繁腰鼓急,盘凤舞衫香雾湿。春醪凸盏烛光摇,素月中天花影立。游人如云环玉帐,诗未落纸先传唱。此邦律句方一新,凤阁舍人今有样。”夜宴新亭、观赏海棠的盛大场面跃然纸上,也真实记录了与范成大的深厚友谊。
陆游高度赞许范成大的诗歌和治蜀成就,为其诗集作序云:“公素以诗名一代,故落纸墨未及燥,士女万人,已更传诵,被之乐府弦歌;或题写素屏团扇,更相赠遗。”又云:“公之至也,定规模,信命令,弛利惠农,选将治兵,未数月,声震四境,岁复大登。”淳熙四年(1177年)春天,范成大大病,万念俱灰,流露出厌倦宦游、隐居山林的愿望:“复幕重帘苦见遮,暮占栖雀晓占鸦。残灯煮药看成老,细雨鸣鸠过尽花。心为早衰元自化,发从无病已先华。更蒙厉鬼相提唱,此去山林属当家。”(《二月二十七日病后始能扶头》)陆游即劝慰好友:“岁月如奔不可遮,即今杨柳已藏鸦。客中常欠樽中酒,马上时看檐上花。末路凄凉老巴蜀,少年豪举动京华。天魔久矣先成佛,多病维摩尚在家。”(《和范舍人书怀》)。相交多年,快乐时共同欢聚,愁苦时互相劝慰,两人友情令人感怀。
淳熙四年(1177年),范成大离开成都。范成大走一段,陆游送一程,一路不断唱和诗篇,一直送到眉州才挥泪告别:“风雨长亭话别离,忍看清泪湿燕脂。酒光摇荡歌云暖,不似西楼夜宴时。”(《新津小宴之明日,欲游修觉寺,以雨不果,呈范舍人》)。忆及昔日宴赏的欢乐,反衬今日分别的痛苦。而范成大的《余与陆务观自圣公所分袂,每别辄五年,离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中岩送别至挥泪失声,留此为赠》,仅题目就可看出别离的惆怅,另《次韵陆务观慈姥岩酌别二绝》云:“明朝真是送人行,从此关山隔故情。道义不磨双鲤在,蜀江流水贯吴城。”蜀吴虽远,一别千里,但聊可安慰的是两人的心像江水一样,一脉相连。
绍熙四年(1193年)九月,范成大去世,陆游悲痛不已,写《梦范参政》:“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进血。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欲怀鸡黍病为重,千里关河阻临穴。速死从公尚何憾,眼中宁复见此杰!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二人终身知己,实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文 许永强 | 图 周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