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楹联,不能不提到“楹联故乡”成都。史载,最早的春联就出自五代十国时后蜀皇帝孟昶之手。此后,在成都的名胜宝刹间、大街小巷里、市井烟火中,留下的一副副楹联构建出了一道气质独特的城市文化风景线。这些楹联,或长、或短、或深刻、或唯美、或调皮、或典雅,其中蕴含的智慧让人情难自禁,啧啧称奇。
成都人对楹联情有独钟,大概因为成都所有的历史风韵、文化蕴藉甚至是市井情致,几乎都能浓缩在楹(对)联这一上下相对、长短相同的古老形式里。可以说,读懂了成都的楹联,就是读懂了成都。而在成都地标建筑望江楼崇丽阁中,清代才子钟云舫就用212字,书写下了成都市区第一长联,记录下了他品味出的成都。
望江楼是成都的地标建筑,其中保存了相当多着名的楹联,号称千古绝对的“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就在其中
蜀地叹风云
“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只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墅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清代才子钟云舫的这副长联全联共212个字,比孙髯翁昆明滇池大观楼联还多32个字,是成都市区最长的楹联,在全国长联中也名列前茅。该联原刻已佚,但联文不废,现在人们在望江楼公园崇丽阁看到的该联,是后来中国楹联学会会长魏传统将军补书的。这位从四川达州走出去的老红军,专攻魏体,深得汉魏之气、晋唐之韵。字体朴拙、纯净,顿挫之间飘逸着浓郁的书卷气。
该联上书蜀地风物,下叹历史风云,以景达情。为帮助读者理解, 试将其联语译成白话文,其语意大抵是:
几层楼独自支撑住成都东面的山峰,统领着近水远山,眼前陈列一幅幅画谱:葱岭集聚融雪,白河飘来云烟,烘托着丹景山的霞光,轻抹着青衣江的雾色。时而有凭吊的诗人,时而有筹边的猛士。最让人叹惜的是,花蕊夫人像花蕊飘零一样死去,春闺中的宝镜早已埋葬不知踪影;而薛涛的枇杷门巷冷清,绿野中也只空留下她寂寞的香坟。对此苍茫天地,我百感交集,可笑那憨蝴蝶,总是贪恋迷醉在追名逐利的梦乡里。我试着从楼顶高喊,问问问,这半江月究竟属于谁家?
千百年来四川政局风云变幻,尽现惶惶史册,无数英雄豪杰竞相登场:一跃而起的“卧龙”诸葛亮,战死于落凤坡的庞统,称雄险关的刘备(或指李雄等),被记为井底之蛙的公孙述。他们忽而驰骑于纷飞战火,忽而沉浸于歌舞升平。倒不如写些形式不拘的诗文,排遣胸中的郁闷;或者漫步于曲槛回廊,好好享受大好风光。可叹我有志难伸,四海之内竟无容身之地,如同不断跳来跳去的猴子,最终也逃不出天地间的罗网。我暂且面向高楼俯首,看看看,哪一片云是我的天空!
望江楼中的212字长联,作者为清代才子钟云舫,它也是成都市区内字数最多的楹联
避难行成都
创作这副长联时,钟云舫正遭受他人生的第一次劫难,郁结于心的悲愤从联中倾泻而出。
当时钟云舫正被迫流落成都。对成都,这个江津人并不陌生。他曾分别于1870年和1882年,两次来成都参加乡试,均没有高中。而这第三次来到成都,却不是再来应考,而是因为抨击时弊,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背井离乡来这里避祸。
钟云舫自号“铮铮居士”,虽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却有“旷达不羁之才,刚正嫉邪之性”,侠肝义胆,疾恶如仇。1894年前后,江津知县朱锡蕃圈占良田数十亩,滥用公款百万钱,用于种植莲花和修建“遗爱祠”,想要在“遗爱祠”里留下自己的“政绩”。朱锡蕃的胡作非为,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得将“遗爱祠”暗暗称为“遗害祠”。此时,钟云舫展现出与人不同的气魄。他拍案而起,仗义执言,以自己擅长的诗歌、对联,嬉笑怒骂,对朱锡蕃予以无情地抨击。
在古体长诗《有见》中,他揭露:“蛮营倩女妙舞歌,猛将当关奈若何。捐廉八百买苏小,从此讼庭花落多。”在七绝《题莲塘》中,他责问:“此是我家壁上画,是谁偷样作祠堂?”在七律《题莲塘》中,他怒吼:“滔天功德词遗爱,父老痴聋耳不闻。”
对钟云舫,朱锡蕃可谓是恨之入骨。不久,钟云舫就被官府以岁考不及格为由取消“廪银”,禁止他在江津授徒,并准备收集证据,革除他的功名。被切断了经济来源的钟云舫,迫于无奈,只得远走他乡,辗转流落到了成都。一直到1898年,羁旅近四年之久。他躲避在成都的远郊,以教村学和帮人写信糊口,但收入微薄,常常入不敷出。他不得不又找到一家书画装裱铺,让老板帮他卖点对联,增加些收入。
望江楼每座建筑前几乎都有楹联或古诗词,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文化韵味
笔走龙蛇书名联
正是在这种际遇中,年近半百的钟云舫登上了锦江河畔的望江楼。望江楼(又名“崇丽阁”)建成于1888年,巍峨壮丽,是当时成都的最高建筑。登上此楼,钟云舫触景生情。薛涛的红颜薄命,顿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时运不济、半生坎坷。一腔幽愤之情涌上心头,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笔走龙蛇,一副文采斐然的长联一挥而就。全联跌宕起伏,一咏三叹,一波三折。
上联、下联的起首,都犹如波澜不惊的江水平缓流出。前者,看江山如画,诗兴盎然;后者,观历史兴衰,谈笑风生。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情绪急转而下。或悲,花蕊夫人“早埋了春闺宝镜”、才女薛涛“空留着绿墅香坟”;或叹,“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的英雄,也已经无影无踪。继而,作者由悲转愤,鞭挞嘲笑晚清的贪官污吏,“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最后,作者将满腔愤恨化作声声呐喊:“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振聋发聩,将忧愤深广的激烈情绪推向高潮。
该联创作于19世纪的末期,正是清王朝土崩瓦解前最黑暗的时代。清廷对外屈膝投降,割地赔款;对内专制凶残,腐败昏聩。百业凋散,万物萧疏。与此同时,西风东渐,民主启蒙思想也在民间逐步发酵。钟云舫虽然是乡村知识分子,但博学多才的他已经开始“睁眼看世界”。其作的《东西洋赋》,即是当时四川难得一见的全面介绍世界的鸿篇。开阔的视野,自然让他对黑暗的现实有了更多的愤懑。与其他好些作者截然不同,钟云舫没有将楹联当作文人的“笔墨游戏”,而是化作投枪和匕首,掷向黑暗的现实。钟云舫这副长联对社会不公的控诉,使楹联从闲情逸致中摆脱了出来,展现出楹联的现实性,该联由此风骚独具,百年流芳。
望江楼公园里风景幽静,楹联更是随处可见
长联之后联更长
作楹联难,作长联尤为不易,非高手不敢挑战。楹联对仗格律要求严格,长度越长,难度越大。继1696年孙髯翁滇池大观楼长联后,钟云舫更以其卓越才华,让楹联从“微型”进入了“长篇”时代。
他一生创作的楹联超过100字的多达27副,因此被誉为“长联圣手”。而成都望江楼长联,则是他第一副超过200字的长联,充分显示了他得心应手、 挥洒自如驾驭文字的能力。该联句式错落有致,语言雅致流畅,多种修辞手法并用。长联讲究排比。好的排比让联语节奏铿锵,气势如虹;同时,也易于铺陈由众多景物或人物构成的画面。上联用排比描绘“画谱”景观,连用含四种颜色之语,读之如同欣赏一幅色彩斑斓的山水画。下联以排比句品评四位动物指代的人物,巧妙自然。作者围绕望江楼写景抒情,想象丰富;纵横古今,视野开阔;嬉笑怒骂,入木三分。全联极具强烈的感情和艺术感染力。
据传,1949年12月12日,在国民党政权即将分崩离析之际,身处成都的蒋介石第二天就要逃去台湾。当晚,他在儿子蒋经国的陪同下,来到成都的望江楼公园,父子登上崇丽阁,站在钟云舫的这副长联下,无语哽咽。此联上的一字一句,在蒋家父子心中仿佛重锤一般一次次落下,读后令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1949年12月13日,蒋介石离开成都逃到了台湾,直至1975年4月5日在台北病逝,再也没有踏上大陆一步。
一个多世纪后,钟云舫和他创作的长联,依然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不愧为中国楹联的经典作品。(文 白路 | 图 甘霖 冉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