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其青铜来源依然成谜
古老的成都平原,历来被史家描述为“异物诡谲,奇于八方”,这个古老的寓言,直到三星堆与金沙遗址的发现,才找到了它神秘的源头,1986年,三星堆的两个祭祀坑出土了大量珍贵青铜器——寄托着蜀人“千里眼,顺风耳”梦想的纵目大面具,静默庄严、身份尊贵的青铜人头像,代表着古蜀国大巫师的青铜大立人,它们向世人展示着古蜀人神秘莫测与天马行空的幻想。铸造青铜器得先冶炼,即将铜矿石融化,引入陶范,待到铜液冷却后成器,这个过程,往往要产生大量炭渣、铜渣,安阳殷墟附近就发现了大量作坊遗址;迄今为止,三星堆遗址却没有类似作坊遗址发现,现在的成都平原不产铜矿,古蜀国的国家矿场,又会在哪里?
造型别致的三星堆青铜人像
三星堆 铜从处何来?
1986年夏天的一个黄昏,四川广汉鸭子河上的打鱼人早早地吆喝鱼鹰进了船舱,潺潺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中变幻无定的云彩,飞鸟矫捷的身影消失在晚霞的暮霭之中,河畔鳞次栉比的砖厂冒出一团团黑烟,飘荡在天空中,久久难以消散,挖土机的轰鸣声令这里的夏天显得燥热无比。
多年后,这个燥热的夏天仍留在了许多人记忆之中。1986年7月,四川省考古队与四川大学历史系联合在鸭子河畔进行考古勘测,考古人员历经数月,依旧没有太大进展,就在一筹莫展之时,砖厂的挖掘机却意外地发现了两个惊人的宝藏。祭祀坑的年代被定在了商末周初,一个失落已久的古老王国通过这些美轮美奂的文物向后人讲述着它的族人、战争、艺术、乃至灭亡的不幸。
如此众多的青铜器带给考古人员的除了惊喜,还有疑问。商周时期中国青铜器的冶炼,有一个大概比例,比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486件青铜器,重约2吨,需铜矿石8吨;湖北东周曾侯乙墓墓主是东周一位身份显赫的诸侯国君,墓中出土了4800余件青铜器,总重量超过了10吨,需要铜矿石百余吨。三星堆两个祭祀坑出土青铜器大约1吨,要耗费铜矿石4吨左右。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郝董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公元753年,唐代诗人李白漫游在安徽贵池冶铜作坊,写下了这首着名的《秋浦歌》,这幅炉火熊熊、火星四溅、紫气升天的场景,往往被看成古代冶铜业的一个特写。中国已发现的古铜矿,大多集中在长江中下游的江西、安徽等省,这里群山环抱、水系纵横,是中国最重要的铜矿带,此外,云南会泽铜矿,亦颇为有名。成都平原并不产铜,那么,铸造三星堆、金沙古国青铜器的铜矿,究竟来自何方呢?
龙门山 文明分水岭
龙门山脉位于成都平原西北方,北起川甘陕交界的摩天岭,南至都江堰茶坪山,是四川盆地与川西高原的天然界限,数千年前,大禹正是从这里走向中原,建立夏朝;而从历史的角度看,龙门山似乎更是一个部落的分水岭,隔开了高原氐羌部落与平原土着部落,不过,部落的迁徙却从未因崇山峻岭而隔断,成都平原的古老遗址中,已不止一次出现了氐羌部落的背影。
晋人常璩在《华阳国志》中记述龙门山脉时,曾不吝赞美之词:“其宝则有璧玉、金、银、珠、铜……”可见至少在晋代,龙门山的铜矿已经闻名蜀中了。迄今为止,在三星堆、金沙出土的众多文物中,美玉、黄金、珠宝琳琅满目,青铜更是其中最具想象力的瑰宝,三星堆、金沙有什么,总能在龙门山找到原料。
我曾与成都理工大学刘兴诗教授等到龙门山镇宝山村采集铜矿标本。关于成都平原青铜的来源,学者提出了龙门山、四川荥经、云南会泽三种观点,刘兴诗始终坚持铜矿就来自于龙门山:既然龙门山脉就有铜矿,古蜀人为何还要舍近求远跑到云南去呢?
从彭州拐进宝山村,村口,有个穿着土黄色夹克、手里拎着柴刀、电筒的中年人一直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他叫岳新和,是村委会给我们领路的老矿工。自上世纪70年代始,宝山村就在龙门山开采铜矿,村里的男子大多在矿上做过几年工,闭上眼睛都能在山里找到矿洞。岳新和说,自打采矿队进了龙门山,常常看到一些废弃的古铜矿,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不上这些铜矿的年代,只是相传早在汉代,祖先就在山上采矿了。
从宝山村到龙门山的这段盘山公路,当地人称为“铜厂坡”,是村委会为运铜矿专门修的一条卵石路,宽不足两米,由于路况实在太差,同行的两辆轿车不得不在中途打道回府。
一座两层的小木楼立在半山腰,青苔早已爬上了屋顶,一口直径约2米的大水池显得阴邃无比,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穿透下来,大山中的尘埃在阳光下肆意地舞动着身体。这里曾是矿工的宿舍,每天清晨,在大广播鼓动性的音乐声中,岳新和与同乡提着锤子、箩筐往山里走,从小木楼步行到矿场,大约要走上半个时辰。岳新和冲着房子吼了两声,一只受到惊吓的松鼠从房梁窜下来,迅速消失在大山之中。
三星堆最新发掘再次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 余嘉 图
古矿洞 柏灌的背影
过了小木楼,连面包车都难再往上了,只能下车步行,岳新和在前面挥舞柴刀,砍掉树枝,这才勉强开出一条小道。越过几条山沟,隐约能看到半山腰上遮天蔽日的树枝挡住的洞口,洞口的石块早已斑驳不堪,在阳光下暴露着岁月的流痕。
古蜀的历史中,曾经有过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五位蜀王,蜀王柏灌上承蚕丛、下启鱼凫,然而,在《华阳国志》《蜀王本纪》等史料中,他的生平却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没有任何记载,堪称千古之谜,只留下一道虚幻的背影。
根据气候学的研究,大约在4500年前,世界出现了一次灾变天气,岷江河谷附近的贡嘎山、四姑娘山的冰川开始活动,天气变得寒冷,无法种植庄稼,生活在这里的古蜀人吹响了迁徙的号角。有学者提出,最早的古蜀人,其实是岷江上游的古羌人,为了躲避灾变气候,逐步向成都平原迁徙。在此过程中,柏灌取代蚕丛,成为第二代蜀王,此时的蜀人尚在漫漫迁徙途中,也就未能留下太多故事。按照这个说法,柏灌王的功劳其实并不小,龙门山中不可胜数的矿洞,正位于古蜀人迁徙的路线上,或许正是柏灌和子民在迁徙途中发现铜矿,为他的继任者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历史上,夏、商、周王朝为了追逐铜矿,屡次动用兵力征伐,甚至不惜数次更换国都;在古巴比伦人的心目中,依蓝地区的铜矿是最诱人的资源;而古蜀人发现青铜最终与蜀王的更迭联系在了一起。在青铜时代,几乎每个国家、部落,都有独特的获取青铜的方式。
今天,从岷江上游而下,有两条路线可到成都平原,一条是由映秀经都江堰,另一条则翻越龙门山脉进入成都平原。岳新和告诉我,过去做生意的村民,常常沿着山沟中纵横交错的小道,到汶川去批发皮革,一来一去,得大半个月工夫。当他们踏着古道重新出发时,那些隐去的脚印与那些消失的背影,早已深藏在磅礴的龙门山中了。
矿洞中一片漆黑,看不见到底有多深,脚下堆积着垮塌的石块,岳新和打开电筒,洞顶残留的铜矿石已氧化成了绿色,民间称为“孔雀石”。岳新和敲下一小块矿石,这个过程,得异常小心,矿洞没有支撑,一个很小的震动便容易引发矿石坠落伤人。
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太阳轮
湔江水路 三星堆的铜道?
湔江发源于彭州与汶川交界的背光山,经新繁、新都流至广汉后,又称鸭子河,龙门山也被称为湔山。湔江从龙门山流出后,历史上曾经有过九条支流,史称“湔江九河”,由于河道的变迁,当年密布的水系只剩下了鸭子河一根独苗,过去沿河居住的人家,也便成了孤灯星火。
20世纪60年代,宝山村的李婆婆嫁给了同村的一个木匠,村里分了一块地,正是湔江边上的一块台地,小两口喊来亲戚朋友打地基修房子,没想到几铁锹挖下去,出来的全是铜渣、炭渣,似乎怎么也挖不完。最后没有办法,就在台地上修起了房子,直到今天,房子仍然比村里的平房高出了一截。后来,村里沿着湔江修了一条进城的公路,挖土机也挖出了大量铜渣。对于这些铜渣,有人提出,它们或许正是古蜀人的杰作,铜矿石从龙门山运出,冶炼成青铜后运到三星堆,这正是三星堆没有青铜作坊遗址的原因。
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考古学家在长江中下游发现了一个盘龙城,这是座距今3500多年的商代古城,虽然远离商都,城里出土的青铜器、玉器却与商王朝颇为相似,宫殿区、手工作坊区、生活区、墓葬区的布局也与商朝国都很是相仿。商朝国都集中在黄河流域一带,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一个与商都相仿的古城?有学者提出,盘龙城北上可到商王朝统治中心,南下则可扼守长江流域,商王朝为了攫取青铜资源,出动军队建立盘龙城,作为其采矿据点。
既然商王朝设立了一个军事据点,攫取铜矿,古蜀人会不会也先将铜矿在龙门山冶炼,然后通过湔江运至成都平原?或许,为了攫取珍贵的铜矿资源,古蜀国亦派遣了一支精锐部落,进驻龙门山脉,这里正是古蜀人的国家矿场。《蜀王本纪》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鱼凫王有次到龙门山打猎,忽然成仙而去,古蜀人为了追思他,还专门修了座庙宇。这个传说,其实隐藏着浓厚的地理气息,今天,沿着鸭子河溯流而上,过小鱼洞、海窝子,就能一直到宝山村脚下,可见至少早在数千年前,这条古道便已畅通无阻了。
离开宝山村已是傍晚,秋天的湔江展示着它宁谧、安详的一面,河水已经凝固成了一块绯红的美玉,霞光在天空中变幻着无定的色彩,夕阳安静地爬过龙门山一个个山头。若干年前,就在这样的黄昏,我们似乎看到了古蜀人的背影,也瞥见了古蜀文明在天际的不朽荣光。(文 叶子祥 | 图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