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二年(902年),名扬海外的一代诗僧贯休,终于选择蜀地作为生命的最后归宿。
这一年,黄巢起义席卷大半个中国,兵火连年,战祸惨烈,“大河之北,易水之南,久困兵戈,聚成疮痍,男孤女寡,十室九空”“江淮之间,东西十里,扫地尽矣”。这一年,贯休的故交好友韦庄、卢延让在蜀中受到前蜀皇帝王建的重用,发出了“故人多在蜀,不去更何之”的感慨。
古稀之年的贯休,带着对命运和时代的切肤之悟,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决定:“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一只水瓶和一个化缘饭钵,年纪虽老,但无牵无挂,走遍千山千水)。他从黔中(今湖南怀化)出发,经三峡,沿长江逆流而上,于次年初春到达成都,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
明 仇英 临贯休白描罗汉图卷
孤云野鹤屡被逐
贯休俗姓姜,婺州(浙江金华)兰溪登高里人。贯休生逢乱世,7岁家道衰贫,弟妹早逝,被送至兰溪安和寺出家为童侍,请圆贞禅师为师,法名贯休。贯休“幼而颖悟”,天赋得以表现,日读《法华经》千字,过目不忘。诵经之余,习诗古文辞,勤练书法,又雅好吟诗,常与邻院的童侍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有僧见之惊异不已,15岁诗名远近皆闻。
生活在一个不安定的社会里,即使入佛门也难有清净。唐会昌五年(845年)朝廷强迫僧尼还俗,拆除寺院,销毁经像,史称“会昌法难”。和安寺奉敕拆毁,贯休随师入山潜修。他20岁开坛讲法,年近30岁到洪州(今江西南昌)游学,除了与地方官员和僧道交游唱和外,都在山林间隐居。48岁那年,黄巢攻兰溪,为避战乱,贯休云游燕、豫、冀、秦之地,并登西岳华山,自称“西岳僧”。花甲之年,至杭州,居灵隐寺。
贯休的讽刺诗备受世人推崇。他不拘小节,有一种坦荡刚直的个性气质。896年,润州刺史钱镠因平定董昌之乱有功,被授予镇东军节度使,钱镠自称吴越王。住在灵隐寺的贯休前往钱府赋诗《献钱尚父》祝贺,诗中有一句:“合座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满堂的花香熏醉了无数宾客,一把利剑横扫十四州)。钱镠有统治全国的野心,要求他把“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相见。贯休对其傲慢极为反感,又不满其膨胀的政治野心,愤然道: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成飞?说罢拂衣而去,离开杭州。
65岁,贯休来到荆南,与贬官至此的诗人吴融交往唱和,结识了荆南节度使成汭。时值成汭寿,贯休写诗贺,被评为第三名,贯休很生气。之后成汭想向他讨教书法要旨,他觉得成汭不是那块料,遂语带讥讽:“此事须登坛而授,岂可草草!”恼羞成怒的成汭当下把贯休赶出了荆南。
两年后,贯休再至荆州,当时的节度使是朱温的亲随牙将高季兴。高季兴经常截留各国贡品,又为获取赏赐而向诸国称臣,反复无常,被称为“高赖子”。贯休有感于此,作诗《酷吏词》以讽刺高氏,诗中有“蝗乎贼乎”句,惹怒高季兴,贯休再次被驱离。
三度以诗不合而被官员驱逐,郁悒之时,已是垂暮之年的贯休把眼光投向了无战乱之忧、政治相对稳定的蜀地。以“干戈定秦蜀”镇压农民起义发迹的王建,正处于创建前蜀政权过程之中,礼贤下士,向天下人才伸出了橄榄枝。
蜀中盛世慰晚年
贯休的到来,让王建十分高兴,“盛披礼遇,赐赉隆洽”,呼贯休为“得得和尚”。“礼待膝之前席,过秦主待道安之礼,逾赵王迎图澄之仪”,赐紫袈裟,留住成都东禅院,并命新建禅院。历经磨难、年老体弱,漂泊了大半生的贯休在古稀之年能受到这样的隆恩厚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在《陈情献蜀皇帝》中写道:“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勿尘埃。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奈菀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亲登郭隗台”(奈菀意指寺院,巴歈指巴渝歌舞,将自己遇蜀主王建,比作郭隗之遇燕王,可见其欣喜之情)。
王建对贯休敬重有加,贯休也频繁得到王建的赏赐。903年,贯休在大慈寺讲经,王建亲临听讲,贯休遂作《蜀王亲临大慈寺听讲》诗以纪其事。
907年,王建建前蜀,封贯休为“大蜀国龙楼待招、明因辨果功德大师、祥驎殿首座、引驾、内供奉、讲唱大师、道门子使选錬校授、文章应制大师、二街僧录、封司空、太仆卿、云南八国镇国大师、左右传真龙华道场对御讲赞大师兼禅月大师食邑八千、赐紫、大沙门”。这一串头衔堪称“冠绝古今”,足见王建礼遇之隆盛。
一生壮游天下的贯休在蜀中十年,诗作却少有描绘巴蜀大地锦绣风光的,较多写世态,酬人情。蜀中社会稳定,经济富庶,人民安居乐业,这让饱受战乱、居无定所的贯休受到了强烈震撼,这才是他笔下的美景。他写了《大蜀高祖潜龙日献陈情偈颂》《寿春进祝圣七首》《蜀王人大慈寺听讲》《大蜀皇帝潜龙日述圣德诗五首》等诗,描绘蜀中繁荣富裕、边疆和睦安康的情景。在长达百句的五言律诗《寿春节进》中一派盛世景色:“家家锦绣香醪熟,处处笙歌乳燕飞”(香醪,指美酒)“封疆岁暮笙歌合,襦袴正初锦绣新”(襦袴,指短衣与裤,亦泛指衣服)“九野黎民耕浩浩,百蛮朝骑日駸駸”(駸駸,形容马疾速奔驰),称赞大蜀“境静消锋镝,田香熟稻縻”(锋镝,指刀箭,泛指兵器,喻战争),称颂王建“俭德”的治国之道,也在诗中将王建比作尧舜,“能当浊世为清世”,又心地慈善,弘扬佛法,是阿育王再生,在其治理下,蜀地安宁富庶。
贯休也并不是一味歌颂。王建有一天到龙华寺游览,召贯休念新作给他听。此时显宦贵戚都在场,贯休有意要讽刺一下这帮酒囊饭袋,便读《少年行》三首,描述他们着鲜华锦衣,游手好闲,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马上黄金鞍,适来新赌得”,对这些公子哥儿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王建听罢拍案称绝,贵戚们却如坐针毡,对他恨之入骨。
除了献诗,贯休另有不少作品,如《到蜀中与郑中丞相遇》:“深隐犹为未死灰,远寻知己遇三台。如何麋鹿群中出,又见鹓鸾天上来。剑阁霞粘残雪在,锦江香甚百花开。谩期王谢来相访,不是支公出世才。”(鹓鸾,比喻朝官或贤者;支公,晋高僧支遁,精研《庄子》与《维摩经》,擅清谈,当时名流谢安、王羲之等均与为友。)道出了乱离之际在锦江畔逢故人的喜悦与辛酸。还有《读杜工部》:“……命薄相如命,名齐李白名。不知耒阳令,何以葬先生。”(追想当年杜甫才华与李白相颉颃,命运如相如一样可悲叹,自己与杜甫真有遭遇相似、同病相怜之感。)
永平元年(911年),成都龙华禅院(后改名金绳院)建成,王建请79岁的贯休担任住持。同年2月,王建到龙华禅院,赐号贯休“禅月大师”,又赐茶、药、彩缎,并请吟诵近作。王建待贯休“曲加存恤,优异殊常”。太子王衍曾奉命请贯休在青城山金华宫为太后、太妃玉容写真。贯休入蜀后,倍受恩宠,晚景安适,作《鼓腹曲》:“我昔不幸兮遭百罹,苍苍留我兮到好时……”(回顾以往诸多不幸,直到满头白发才过上好日子。)
永平二年(912年)12月,80岁的贯休圆寂,临终遗言:“古人有言曰:‘地为床兮天为盖……身与名兮何足赖’……汝等以吾平生事之以俭,可于王城外藉之以草,覆之以纸而葬之,慎勿动众而厚葬焉!”但王建下令厚葬,于翌年3月,在成都以北丈人山(今青城山)峰下修建贯休塔,勅谧“白莲塔”(今塔不存)。贯休在蜀中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十年,受到蜀主礼遇,目睹蜀中盛世,也算实现了“须佐圣明君”的愿望。
画成罗汉惊三界
贯休《罗汉图》之一,他曾参照自己的长相画罗汉
在中国书画名家谱系里,贯休的名字如雷贯耳。贯休工篆、隶、狂草,尤以草书为胜。其狂草属于张旭、怀素一路,但又风格独特,人以其俗姓姜而称其书法为“姜体”。宋《宣和画谱》称其“作字尤奇拙,至草书益胜……有草书《常侍帖》《千文帖》留传。”可惜其书法作品无一件传世至今,实乃书法史之遗憾。
好在贯休的绘画还有传世。贯休能作水墨、设色人物及工笔人物肖像,又能以纯淡墨画竹树、黄雀,虽墨为之,如具五彩。存世的作品不多,但所塑造的罗汉形象,一直未曾有人超越。
贯休所绘罗汉,气韵高古,面目奇特,不类常人:“丰颐蹙额,深目大鼻,或巨颡枯项,黝然若夷撩异类,见者莫不骇瞩”(巨颡枯项,指额头宽而饱满)。贯休以高古游丝描作罗汉衣纹,圆劲少顿挫,仍富秀劲古逸之气韵。有人问贯休为何以这般画罗汉,答:“梦中所睹尔。”又画释迦十弟子,亦如此类,人皆异之。可见贯休绘画主要是画佛像,而且创作方式奇特,主要是将梦中看到的形象形之于笔端。贯休也曾参照自己的长相画过罗汉,《十国春秋》记:“贯休常自梦得十五罗汉梵相,尚缺一,有告曰:‘师之相乃是也。’于是遂为《临水图》以足之。”
贯休绘罗汉之异于众人,一是匠心独运的创造性,二是当时西域来华僧人给贯休留下了深刻印象,加强了作品的神秘感、威慑力,使僧俗见之而生敬畏之心。这些奇特的罗汉画,上至蜀王王建,下至僧俗皆秘重,供养在成都龙华寺、豫章西山云堂院,甚至天旱不雨,还请出罗汉图“祈雨”,乃至“无不应验”。
史料记载,贯休自唐广明年间(880年)始画应真像,耗时十余年方完成十六帧,后来携画入蜀。贯休圆寂后,此画被纳入后蜀孟知祥内府。北宋至道二年(996年),太宗赵炅下令搜天下书画,成都府知府程羽将贯休“十六罗汉图”进呈,成为宫廷藏画。编撰于北宋的《宣和画谱》记载,御府曾藏有贯休绘佛教人物图30件,其中佛像占了26件。至南宋,民间还有贯休罗汉真迹和摹本。到了清代,乾隆下江南,对贯休的十六罗汉画像赞不绝口,命工匠将其刻于石,置于杭州圣因寺,特设“罗汉堂”,并亲笔修改名号,题写赞词,一像一诗。
现存世贯休名下的罗汉图不少,但几无可靠真迹,所传作品以日本宫内厅和高台寺所藏绢本“十六罗汉图”最为知名。“十六罗汉图”从绘制到流传,和贯休本人的生平一样,颇具传奇色彩。虽无可靠真迹存世,但从这些早期临本也可以感受到他的高超画艺,其创造的“胡貌梵相”已成为艺术史上的经典形象,深入人心。(文 许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