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4月8日,王朝闻生于四川省合江县,原名王昭文,1932年报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时,取《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之义,更名王朝闻。他一生涉猎广泛,美术、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都能信手拈来,着述900万字;晚年又“不近情理”,终日伏案,是公认的美学大师。
从成都到杭州
王朝闻的父亲是川汉铁路的工程师,收入颇丰。王朝闻出生时,家中尚有一些田产,家境颇为宽裕。岂料3岁那年,王父在武昌意外病逝,家中顿时失去主心骨,家境开始每况愈下。自王朝闻懂事开始,便深刻体会到贫困的辛酸。
到了上学的年龄,家中已无余钱供他读书,在亲戚资助下,王朝闻才来到泸州县立中学读书。但王朝闻并不是个“好学生”,入学不久就迷上了当时非常流行的“白话小说”,参加学生团体“春晓社”。由于写“白话小说”影响上课,王朝闻多次被学校处分,最终被迫退学。在《童年生活影响未来》一文中,王朝闻回忆说:“我本想好好读书,但结果却和家长及自己的愿望相违”。
退学后,王朝闻到成都投奔五叔。五叔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能赚钱的银行职员,王朝闻却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职业,他不顾五叔反对,考入私立成都艺术专科学校,后又进入岷江大学和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美术。此时的王朝闻表现出了对艺术的浓厚兴趣。
1932年,王朝闻只身来到杭州,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是当时中国有名的美术学校,培养了一大批着名的艺术人才。在这里,王朝闻受到向往已久的名师刘开渠、潘天寿、林风眠等人的教诲,德业精进,对美术理论也开始涉足。
“七七事变”后,杭州艺专被迫于当年秋天内迁以避战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王朝闻毅然放弃学业,留在杭州,并于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继而被分派到浙江流动剧团工作。在那里,王朝闻遇到了邵全麟,邵不仅喜欢美术,且精通外文,对文艺创作也很有见地,对他影响很大:“他(邵全麟)对外国画报上的那幅‘破皮鞋’的画面作分析,分析出这双皮鞋的主人公的遭遇,就像福尔摩斯分析案情一样,这些以小见大的分析方法,对于我以后的理论研究大有影响”。
1939年,王朝闻再次来到成都,执教私立南虹艺术专科学校、复兴艺术专科学校,后又任成都民教馆艺术部主任。在此期间,他创作了汪精卫和陈璧君夫妻的跪像,画像一出,全国上下拍手称快。
中国的罗丹
王朝闻 1947 年雕塑作品《民兵》
1955 年雕塑作品《刘胡兰》
1940年,王朝闻离开成都,转赴延安,被安排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加工厂从事创作,同时担任美术系教员。1942年,他为鲁迅先生创作了一尊浮雕像,被誉为“中国的罗丹”。新中国成立后,王朝闻先后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副教务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人民美术》《美术》杂志主编等职务。工作之余,他仍创作了《民兵》《刘胡兰》等雕塑精品。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新艺术创作论》,这是王朝闻的第一部文艺论集。从此,王朝闻进入理论研究的高峰期,他几乎每天都有一篇文章发表,大约每两年就有一本论着出版,《喜闻乐见》《以一当十》《面向生活》等着作,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奉献在读者面前。
与大多数美学家不同,王朝闻的美学大多来自于自己亲身体验,并付诸文字。他爱好旅游,自然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鲜,让他惊叹不已:泰山如月亮一般的太阳、青城山上的一片绿地、黄山的奇石、吃肉的娃娃鱼、催眠的蝈蝈、会看电视的白猫、池塘的蛙鸣、石缝间的蟹、水面上的只露脑袋的鱼群、树叉间上下跳跃的松鼠、可以钻进身去的空心大树、纹路复杂的贝壳、马蜂和蜘蛛的搏斗、楼下被折断的小树,都生动地出现在他的文章中。
1992年5月武汉,王朝闻教孩子们走矮步,嬉戏玩耍
在别人眼中,王朝闻是个特别的老头。闲暇时走在街上,他有时会对着陌生儿童低声吆喝一声“我要冰棍儿”,尔后观察儿童的脸。他也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喜爱坐在阳台上,欣赏石榴、君子兰。窗外的汽车喇叭和电钻的刺耳声,使他心跳紊乱,他便去外面散步,边走边看边思,回去便写下了名作《感谢噪声》。他把自己的美学理论和日常美学感悟结合起来,善于在平常现象中发现美,甚至一块小石头、一片斑驳的墙痕都会留心。
凤姐是我
1973年,王朝闻开始了《论凤姐》的写作。凭着对《红楼梦》的独到认识,50多万字的《论凤姐》1978年完稿出版。该书虽为小说,却早已超出了文学范畴,涵容了王朝闻对社会、人生等的洞察和理解。在这部立论新颖的书中,王朝闻写下了最为人铭记的一句话:凤姐是我。与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恰有异曲同工之妙。王朝闻的美学理论也随之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他主张从现实中发现问题,其针对性与现实性在中国文学艺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1981年初,应《中国青年报》等报刊之约,王朝闻陆续发表了一些美学短文,这些形象生动的小文章深受读者欢迎,于1983年3月汇集出版,书名为《不到顶点》。这以后的王朝闻一发不可收拾,陆续撰写出《美学概论》《审美谈》《雕塑美》《中国民间美术全集》《中国美术史》等专着,《美学概论》至今已再版29次。闲暇时间,他也喜欢随时记录灵感。1992年,王朝闻来到威海的一个小渔村写作,有一天发现村里有一家饭店名叫“明天倒”。他顿时产生极大的兴趣,对渔民能够抓住游客的消费心理来设计店名这一现象反复琢磨,当晚彻夜撰稿,第二天就寄往《了望周刊》。
晚年“不近情理”
王朝闻涉猎广泛,美术、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都能信手拈来,着述极丰。1998年,22卷本、900万字的《王朝闻集》出版,不久后又出版了30万字的《石道因缘》,丝毫看不出已是年过九旬的老人。
王朝闻的书房很有意思,有“少”有“多”。“少”指的是一幅版画,吴凡的《蒲公英》,这是王朝闻多年珍藏,挂在屋里的显眼位置,小女孩吹蒲公英单纯而诗意的画面,恰恰应对着他心灵的澄明和晶莹;而“多”则是石头多,王朝闻家中石头之多,如同一个小博物馆一般。在他眼中,千奇百怪的石头与艺术其实是相通的,“赏石活动和艺术创造虽大有差别,但是包含给石头命名、配座与陈列设计,不能不伴有相应的观察、想象、联想、思索和体悟。”
在家人眼中,晚年的王朝闻有点“不近情理”。节假日一家人好容易凑在一起,按理说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他却趴在书桌前;饭菜已经摆好了,任你千呼万唤,他却在书房答应“写完这句就来”;好歹出来吃饭了,却仍沉浸在刚才的问题中,饭桌上就讨论问题,也不管孩子们是不是有兴趣。王朝闻每天有写作计划,却又生性好客,有时与来访的客人相谈甚欢,告别后又因影响了写作计划而懊恼。有时生病住院,也不配合治疗,硬要把书带到医院,一次竟然因为病房夜间灯光不足,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写作,护士与病友常常也被他发动起来,帮他誊写文稿,成为病房一大“景观”。
王朝闻晚年视力几乎丧失,但仍拿着特大号放大镜,审定修改着作
晚年的王朝闻已是着作等身,可他对文章完美的追求程度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不近情理”。王朝闻常把随时想到的修改文字写在香烟盒或药品说明书背面,贴在原稿上,然后让家人拿去誊写;就是已经发表的文章,他也要反复修改,因为他对清样的修改量过大,不少报刊的排字工人对他颇有“意见”,他就经常自掏腰包,请客吃饭。他视力几乎丧失时,还整天一手持着特大号的放大镜、一手拿着圆珠笔,把眼睛尽可能凑近书本修改。美术评论家夏硕奇回忆说:“朝闻同志对自己的文章总是改了又改,不断锤炼;因为改动地方太多,拉出一条条线来,被人戏称‘放风筝’”。
王朝闻虽终日伏案工作,身体却一直不错,他每天清晨4时左右就开始写作,完成了功课才去锻炼、吃早饭,他从不饮酒,每日散步两次,因为他深信中国传统的养生术中“百练不如一走”的说法。2004年9月4日,王朝闻给《人民日报》副刊写了一篇《忆毛星》,谁能想到,这是他一生中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两个月后,王朝闻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
“九十六载阅尽世间真假善恶童心未泯,二十二卷论析审美辩证通达竟自成一家”,弟子的挽联,概括了他不平凡的一生。(文 叶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