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洛带是四川乃至西南地区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区——成都“东山客家”的中心,在这一个具有浓郁客家文化气质的历史和地理单元里,人们鲜活的生活,至今也浸透了布满历史文化密码的人文事象。学界认为,洛带是中国内陆“最后的客家王国”,是弥足珍贵的“客家方言岛”,是中原古文化的“人文活化石”。
洛带水龙节已经成为当地的一大特色,吸引着无数游客慕名前来
晨曦下的洛带古镇,带有一种宁静的传统之美
客家方言岛上的母语
洛带的客家话与周边的川音川言有着明显的区别。洛带客家人将“下雨”念着“落水”,“穿衣”念着“着衫”,“太阳”念着“热头”;把“再见”说成“谢了”,“跑步”说成“彪”,“站立”说成“栖等”;称“昨天”为“昨哺日”,称“一日三餐”为“食朝、食昼、食夜”等等……
客家话最早源自中原。所谓客家,既是“客而家焉”,又是“家而客焉”。客家人作为汉民族中特立独行的支系,从晋代始,就一次次地离开中原故土,以迁徙者的倔强姿态和整村整族凝合的力量,不断行走在寻找新家园的路上,并最终于唐末宋初蛰居在了闽、粤、赣交界的崇山峻岭中。当北方民族在不断动态融合之时,他们却因外压而内聚,相对静止,不仅代代相传着中原古音的母语,其诸多习俗至今也维持着中原古文化的原态风貌,从而逐渐演化为汉民族中一支具有独特文化气质的族群。
从晋到清,他们先后经历了五次大的迁徙,从中原而闽、粤、赣,再由闽、粤、赣而内地省份甚至海外,到今天,1.2亿的客家人是地球上闪亮各地的“黄飘带”。
就在三百多年前,无数客家人又勇敢地加入到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这一次,他们迁徙的目的地是天府之国,这使得四川从此成为中国5大客家人聚居省之一。由于较早到达的湖广移民占据了土地相对肥沃的平原地带,所以入川的客家人大多只好在成都以东的丘陵和山地耕种繁衍,经过上百年的发展,学术界称为“东山客家”的这片区域最终成为四川乃至西南地区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区。而这区域的中心,正是洛带,可以说,作为曾经川渝古商道上商贸繁华的重镇和移民会馆荟萃之地,整个东山客家都是以它作为中心而散落开去的。
时至今天,当不少地方的客家据点经过数以百年的岁月消磨,曾经浓郁的客家风情日渐式微的时候,它们却在成都近郊的洛带一地得到了完整卫护。那些来自原乡的乡音俚俗也依然在客家人子孙今天的生活中,虔诚地秉承原样而代代沿袭。
“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是客家先祖的遗训。对于一个长期动荡迁徙的民系而言,身外之物的“祖宗田”失去可以再得,但母语的遗忘,将会使他们在迁徙的路上成为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迷失航向。更为重要的是,铭记了客家人太多族群记忆的客家话,是客家人惟礼是尚情感交流的密码,无论走到哪里,那亲切的乡音都会在他们的心底掀起巨大的涟漪,“耳闻乡梓之音, 皆大欢喜”,血脉之根也就由此串联开来。
沱江流域是“湖广填四川”最早的移民区域之一,至今这片大地诸如会馆、祠堂等移民生活的遗存十分丰富,图为资中王家祠堂戏楼
迁徙带来的场镇复兴
巫姓,是洛带的大姓,这个家族的祖地可溯源到山西平阳。南北朝时期,巫氏后裔南迁,其入闽始祖巫罗俊由此成为客家祖地——福建宁化的开山祖;到南宋末年,罗俊公后裔巫禧从宁化迁至广东兴宁县石岗,为洛带巫家的入粤始祖;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禧公后裔巫锡伟又自广东长乐县迁移到今重庆市的荣昌县。
其时巫家家境贫寒,锡伟公便让次子巫作江随叔父巫锡郡在洛带经商为业。经过数年的打拼,巫作江逐渐成为成都外东首富。巫作江也由此被清廷诰赠为“奉直大夫”,并按官职居室定制,在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修建了规模庞大的“大夫第”。
据称,巫氏大夫第其时有大小房舍200余间,是当时洛带下街的主体建筑群落,有“巫半截”之称。与此同时,上街的江西籍客家人郑氏家族也大兴土木,房舍一度从上街扩张到中街,有“郑半边”之称。两族客家望族的“斗富”,却是成就了洛带古镇在今天我们也可窥一斑的昔日辉煌。
历史上,包括洛带在内的成都东山,一直都是一片荒僻之地,作为当时人们墓葬、采樵、狩猎、放牧或者军队练兵的场所,洛带是成都人眼中一个特殊而陌生的地域,加之明末清初的连年战乱,不仅是成都东山,就是整个蜀地其时的境况也是一片凋敝和荒凉。
各路客家人,当初为何要选择洛带这片丘陵和山地落脚,至今已说不清楚。或许是客家人“住山不住坝”的习俗,或许是看中了这处古商道潜在的商业价值,总之,通过入川先祖们数以十载卧薪尝胆般地艰辛经营,在古老的川渝商道上,逐渐流行起了一句谚语——“填不满的牛市口,扯不空的甑子场”,从中我们可以想见,其时的洛带作为商品聚散地的繁华。
老人们说,就在川渝公路未通之前,南来北往的商人、摊贩,下苦力的贩夫走卒纷纷云集洛带,看戏、喝茶、吃饭、谈生意,日日人声鼎沸——如此景象,真是好一幅活脱脱的《清明上河图》啊!值得一提的是,古镇当时甚至还因出产客家人用于蒸饭的竹编生活用具——甑子,一度因“甑子场”的名声享誉一方。
会馆承载精神华表
在很多人眼中,洛带就是一处移民会馆荟萃之地。从上街到下街,依次是广东会馆、江西会馆和湖广会馆,它们或气势恢宏,或典雅精巧,静卧于古镇的“一街七巷”中。因为不忘南方的故土,三座会馆都是以面朝大海的迎纳姿势而坐北朝南。至于上场口的川北会馆,那是2000年因城市建设需要,从成都卧龙桥街异地原貌搬迁至此的,这使洛带作为“会馆之乡”更加名至实归。
所谓会馆,有地方县志的阐释是,“清初各省移民来填川者,暨本省遗民,互以乡谊连名建庙,祀以故地名神,以资会合者,称为会馆。”至于会馆的功能,则是“迎麻神,聚嘉会,襄义举,笃乡情”。可见会馆的本意是“庙”,是祭祀乡梓神祗的地方,是赈济贫困同乡,促进同籍情谊的公共场所和族群势力的聚合地。
移民的籍贯不同,祭祀的神祗当然也就有所差异。湖广移民来自江湖密布的湘、鄂一带,敬奉能治理滔天洪水的大禹,所以湖广会馆又称“禹王宫”。广东籍客家人来自岭南,敬奉被唐明皇封为“南华真人”的庄周,广东会馆因此又叫“南华宫”。不过,广东会馆也供奉禅宗的六祖慧能,供奉能避风浪的妈祖神。江西籍客家人来自赣江流域,他们奉祀的是那位施忠孝、治赣江的感天大帝许真人,所以江西会馆又叫万寿宫。不仅是供奉的神只不同,受原籍地域文化的影响,各家会馆在建筑风格上也是渭泾分明——广东会馆峻拔巍峨,有着中原府邸式建筑的雄伟外观,它富丽而玲珑多姿的风火墙,其建筑风格在整个四川地区也是绝无仅有的;江西会馆温馨典雅,迂回曲折的回廊和精巧的戏台,无不充盈着一种居家般的温馨;而湖广会馆则朴实大方、稳重厚道。
因为要祭祀神只,就得唱戏酬神;因为要唱戏酬神,各家会馆除祭祀的大殿,议事的大厅,待客的厢房等建筑外,都建有精巧的戏台。过去,戏台上演出的多是酬神的傩戏,比如江西会馆在祭祀许真人的时候,就必定有《孟姜女下池》。到后来,酬神娱人两不误,凡逢年过节,甚至同籍族人哪家有了喜庆之事,大家都会在会馆里济济一堂,共叙乡情,共赏戏曲之乐。可以想见,其时的洛带,从上街到下街,各家会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四时热闹不断,八节欢歌飞扬,隔三差五则有围鼓伴奏的声声唱腔从会馆里飘逸而出,悠扬了老街一个下午的时光。
在陌生的他乡,客家人能够顽强地扎下根来,并在这块土地上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会馆功不可没。原因很简单,因为会馆里供奉着他们可倾诉乡愁、吐露欢欣、安慰心灵的原乡神只,“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广东会馆楹联语),在原乡神只亲切、包容、温暖的目光瞩目下,他们唯有坚韧地锤炼自己的生活。所以,一定程度上讲,会馆就是客家人在异土的原乡,是他们源源不断获取力量的精神华表和心灵归依的地方。
在客家人中依然保持着放河灯的传统习俗
开合有度的青瓦民居
会馆之外,是为每一户客家人挡风避雨、层峦叠嶂般的青瓦民居。会馆与民居檐壁相接,互为依托,完美地构建出古镇洛带独特的客家文化气质和聚落文化景观。
如果从背面进入洛带古镇,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隐伏在热闹之下的客家民居,大都竹树环合,它们以一座座四合院的方式,错综复杂地顺着街道走向一路排列开去。说是四合院,但又与其他地方的有所不同,因为它的上厅、门厅和左右厢房都是围绕天井呈半敞开布局。客家人自称这种庭院式住宅为“硬八间”或“假六间”。但无论是门厅两侧多建了两间房舍的“硬八间”,或是少了两间的“假六间”,客家人称为“堂屋”的上厅,往往都设有香案和祖先的神位。
其实,这种建筑形式及其所包含的元素,与闽、粤、赣客家聚居区域的民居在建筑单元形态上是基本一致的。只是上述地区的民居往往都有着庞大的规模。但客家人入川后,受到蜀地“人大分家”影响,清中期以后,以洛带为中心的东山客家人,开始由大家族为建筑单位的聚居,走向了以小家庭单立门户的地域聚居。但分撤出来的这种以祖堂为中心的民居建筑模式,其建筑单元的布局和呈现的精神内涵,都如同一座座微缩的会馆。只不过,“公家”会馆的厢房,多是为远道同乡提供食宿的温馨的“家”;而“私家”的民居,则是客家人安享天伦之乐温暖的“窝”;“公家”的会馆,供奉的是原乡的神祗,“私家”的民居,堂屋上供奉的则是祖先的神位。如此,在原乡情结与血脉之根的催化下,客家人的凝聚力更加坚韧、强健。
随意走进一家客家老屋,你都会发现四合的民居天井里,往往都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可以说,洛带就是个遍布水井的地方。究其原因,这是客家民居防御特征的一种体现。要知道,客家民居的外墙多是不开窗户的,在这个封闭的建筑空间里,像水井这样的内部生活设施,实为危急之时防御的必须。其实整个洛带场镇,就是一个放大了的客家民居。过去“一街七巷”的场镇,每个街口、巷口都有结实的栅门把守。每天清早,栅门打开,迎天下四方客;每天黄昏,栅门关闭,封锁的场镇与闭合的民居,就这样一同构建起洛带这座让人叹为观止的“军事防御堡垒了”。在这个可以独享的空间里,客家人又在场镇的中心地带,建起一座包括茶社、忠烈祠、图书馆等的免费公园,公园里楼台亭榭、鸟语花香、楠木森森,劳动之余,客家人在这里休闲娱乐,享受着安逸的生活。
洛带的开合有度,一则让客家人血脉中涌动的拓荒、奋斗精神有了一个很好的宣泄口,与时俱进;同时,在这个独立而自由的社会空间中,他们不自觉地就留存了记忆,保持了经验,维持着客家文化的昌明发达。
铭记了客家人太多族群记忆的客家话,是客家人惟礼是尚情感交流的密码
特立独行的节会遗风
风情卓着的洛带,客家人的节会由来众多,比如过去的城隍会、童子会,到今天的火龙节、水龙节、新春庙会等。而这些众多的节会,也把客家人欢歌笑语的日子,从古时贯穿到了今天。
今时今日的洛带节日中,最吸引人之处当属每年一度的“火龙节”和“水龙节”。每年正月里与火同舞、与龙同乐的节日,叫火龙节。而与火龙节相对应的就是炎夏时节的水龙节,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与水同舞、与龙同乐的节日。
其实在过去的洛带,正月十五舞火龙闹元宵,焰火欢腾,红光普照,是为祈福;夏日伏旱,水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是为祈雨。但无论是火龙,还是水龙,他们的前身都是曾经享誉成都东山的“刘家龙”,其名源于龙舞者,都是自江西迁徙至此的刘氏客家人。
根据《刘氏家谱》和自今仍镶嵌在刘家祖屋堂屋左侧的《示谕碑》记述,刘家从夏商之时就开始舞龙,始祖刘累是夏御苑专事“豢龙”的官吏,后因祸率家人从河北唐山,经山西太原、江苏沛县,辗转迁移到江西上川。即便如此,刘累仍然在每年春节之时,与族人扎龙而舞,为他曾经侍奉过的主子祈福祈寿,久而久之,刘氏家族也就逐渐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龙舞之家。至清康熙年间,刘氏先祖刘立章率家人随“湖广填四川”的滚滚移民浪潮来到洛带,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这个家族世代相传的龙舞绝技。
每逢盛大的水龙节,刘氏家族的龙头们便齐聚祖堂祭祖,之后全体舞龙队员持龙祭祀江西客家人所崇拜的“社公”(土地神),到祖屋旁的一个塘堰边“祭拜水”后,龙队穿田过垄,游走入镇,再到江西会馆的大殿杀雄鸡滴血,将龙头、龙角、龙目、龙口、龙珠一一点染,以通神祭灵,神附龙体。之后,在水车喷洒和人们倾情泼洒出来的那个水柱、水雾、水花的闪亮世界里,条条蛟龙逐日出水,奔放热烈,“金龙盘玉殿”“龙抱柱”“波浪浮”“龙打滚”“龙摆尾”“快舞龙”“大力圆”等沿自先祖的各种龙舞套路尽情演绎。
丽日当空,水花飞溅,蛟龙如鱼得水,在人们一浪高过一浪泼水狂欢的欢呼声中,那拨来自江西的秦子汉民奋力挥舞的雄健身影早已成为所有人视线中的焦点。他们从历代的深处舞来,从千里迢迢的远方舞来,走过坎坷,走过风雨,终于在今天,舞出了这漫天飞溅的欢乐,和一方客家人的盛世激情。(文 | 图 余茂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