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

长安二年（702年），是诗人陈子昂解官归养故乡射洪的第5个年头。如果日子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刚刚给去世的父亲守制三年的陈子昂，依然是种树采药、读书西山，看日出云起，听晨钟暮鼓。

然而，陈子昂的悠悠岁月，却在这一年的某一天，戛然而止。

那时候，射洪的县令是段简，其人贪暴残忍，他听说陈子昂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曾经在京城有豪侠之气的陈子昂，拿这个酷吏却没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被动挨打，几无还手之力。

关于这个段简是个怎样的主，《新唐书·酷吏》有载：“简有妾美，俊臣遣人示风旨，简惧，以妾归之。”身边的女人随便可以拱手给人，可见此段简也并非什么厉害角色，然而，陈子昂却偏偏栽在了这个小人的手里。

关于这段遭遇，《旧唐书》和《新唐书》说法不一，而《陈氏别传》是陈子昂的朋友卢藏用所写，其所写细节，或许较为真实。“子昂荒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已，数舆曳就吏。子昂素羸疾，又哀毁，杖不能起。外迫苛政，自度气力恐不能全，因命蓍自筮，卦成，仰而号曰：‘天命不佑，吾其死矣！’于是遂绝。”

这一年的下狱，对陈子昂来说，并不是“一进宫”。在这之前，长寿三年（694年）三四月的时候，他就被人告发“逆党”而下狱，在监狱待了一年的样子才出来。然而，事隔八年后，他却要死在一个小小的县令手上，并且死在他的故乡射洪。

2009年，在遂宁射洪县龙宝乡龙宝山，我经一个老农的指点，寻访到了陈子昂的墓冢。老农说，唐时这山名叫独龙山，当时陈家是世居此地的大户人家，很有势力，这里的风水也很不错。

来的路上，我看杜晓勤《齐梁诗歌向盛唐诗歌的嬗变》一书得知，1988年，射洪县武东乡曾经发现过一本《陈氏族谱》残卷，从族谱可知，陈氏家族自始祖陈胡公满开始，经西汉陈平、东汉陈寔、三国陈祗、直到陈子昂，共绵延了61代。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宏伟而源远流长的家族。

今天，只见一千多年过去，物换星移的一堆荒冢，右傍涪江，面向梓水，虽四周青山蔚起、层峦叠翠、平川广陆、流水映带，而仿佛沧海桑田，只是作为一粟的陈子昂，早已学会了在大地之上不发一言。

功名

仪凤三年（678年），初唐四杰的王勃坠海而亡三年后，陈子昂18岁了。在这之前，富家子弟的他，似乎一直游手好闲，虚度着大把大把的时光。

18岁的某一天，陈子昂偶然游逛县上的学校，很有可能，他原是想去找乐子找茬儿去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充满童真的琅琅读书声，就像我们今天看电影里面唱诗班的孩童一样，忽然就有什么力量打动了冥顽不化的陈子昂。他幡然醒悟了。据说，其刚刚开始写诗，就被人惊叹说：这个人以后必将成为一代文宗和大家呀！

21岁那一年，一身抱负、信心满满的陈子昂，游学交友京城长安，第二年在东都洛阳参加考试，却不幸落第了。虽然落第，但貌似陈子昂这时候已经在圈子里面很有名气了。唐李亢撰《独异志》里面记载的一件故事，或许，就发生在此时吧！

那一天，长安大街上忽然出现一位卖胡琴的人，胡琴竟然要价百万。整座长安城惊动了，那些王公大族豪门巨贾纷纷传看这把胡琴，却无人识货，更无人敢买。突然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对随从左右高声说道：“用车拉百万钱来，买下！”众人大惊，都问，你买来干吗？此人说：“我善此乐。”于是乎大家都说：“可否演奏来听一下？”此人答道：“明日到宣武场，鄙人在此恭候大家。”次日，大家按时而至，酒足饭饱之后，恭迎着胡琴主人的演奏。但见胡琴主人捧着琴对大家说：“本人乃蜀人陈子昂，奔走京城却碌碌不为人知。这把胡琴不过是下贱工匠的作品，为何让大家如此留心？！”说完，陈子昂把琴高高举起，狠力摔碎于地下。在大家惊愕之中，陈子昂拿出他的文集，遍送与会诸人。于是，一天之内，陈子昂名声大噪，声华溢都。

不管此次推销是否会受非议，总之，史上最为戏剧性的一次推销对于诗人陈子昂来说，他真的成功了。虽然，他的经济实力，一般人是不敢效仿的。其实，对于当时的这种颇有创意、又有点不择手段的自我式推销，大概是很流行的，要知道“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为了考试顺利，就曾经怀抱琵琶，像个歌妓一样在酒宴间为当权派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献艺；而李白为了被玉真公主发现，以期走走后门，据说在玉真公主平时常去玩的敬亭山，还一等就是数月呢，简直玩的就是苦肉计。

24岁那一年，陈子昂再次入东都洛阳考试，终于中了进士。某日，发生了官员赵师韫在驿站被刺杀事件，一时惊动朝野。原来，一个叫徐元庆的人，父亲被县尉赵师韫杀害。后来赵师韫又升了官，徐元庆便隐姓埋名，在一处驿站做事，伺机等候，终于刺杀成功，为父报仇。因凶手徐元庆的孝行可嘉，议事者“欲舍其罪”，但陈子昂却提出了异议，“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这一鲜明理智的法治观点，充满智慧的处理能力，一时被传为佳话。

通过以上三件事的铺垫，似乎陈子昂应该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何况，他还曾经有过几次被武则天召见问策的机会，并热血沸腾地给武则天拍了一次马屁——《大周受命颂》。然而，事实上是，这个多少有点书生气的诗人，除了有两次随军锻炼的机会，至死都只混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从八品的右拾遗——偶尔给皇帝挑挑毛病的闲职。功名——他从18岁那一年开始梦想的功名，就像他一生不断书写的《感遇诗》一样，还没有遇见……

重生

金华山，出射洪县城北23公里，一个夏日的雨后，我拾阶而上，过一古观，步入后山，就是青花瓷片镶嵌的“古读书台”几个字，古朴而素雅。唐大历年间，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就曾于此为陈子昂立旌德碑于读书堂前。春去秋来，世事更替，在西窗下合上书本的诗人陈子昂，是否才刚刚离去？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宝应元年（762年）的冬天，一位重量级诗人特意至此，凭栏远眺。涪江逝远，今天，他终于来看望这位曾经和自己祖父杜审言交好的前辈、和自己同官拾遗的诗人陈子昂。记得还在绵阳时，他就曾作诗嘱托去梓州（今绵阳三台）上任的李使君代为凭吊：“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他就是和陈子昂一样，一次次登高远望过的杜甫。

金华山有两个故事。其一，据说陈子昂在故乡落难下狱时，武则天忽然起了菩萨心肠，派了两位宫女星夜兼程来救陈子昂，可惜因涪江水涨而受阻，待到过江时，陈子昂已被害狱中。两位宫女悲痛万分，遂投江自尽。乡人怜其情，勒石刻巾帼之碑纪念。其二，读书台的院子里，有一块臭石，相传为射洪县令段简所变，只要一敲击石头就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如今，这块神奇的臭石被一封玻璃罩住，作为一块悠远的文物，只能看而不能敲了。

公元702年，42岁的陈子昂死于他的故乡射洪县大狱中。然而，“天子优之，听带官取给而归”，作为保薪留职、于家休养的右拾遗，段简一县令，怎敢随意加害朝廷命官？对于其语焉不详的非正常死亡，南宋叶适提出了质疑：“子昂名重朝廷，简何人？犹二十万缗为少而杀之，虽梁冀之恶不过。恐所载两未真也。”事实上，事隔百年后，唐人沈亚之在《上九江郑使君书》中，早就道破了陈子昂狱死事件的真相：“乔（知之）死于馋，陈（子昂）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克害。一则夺其妓妾以加憾；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非命。”

垂拱二年（686年）三月，武则天在玄武门外置一铜匦，这铜匦可谓中国告密史上最早的举报箱。于是，武则天时期，告密之风盛行，稍有不慎，不是杀头，也得坐监。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子昂和他的朋友乔知之都不明不白地遇害，就不难想象了。

万岁通天二年（687年），三四月的边塞，荒凉而萧瑟，27岁的陈子昂游蓟丘，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样一个孤绝的声音，不知会传至多远，多久，被多少人听见。（ 文 林元亨 图 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