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理古城
公元前122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称自己在大夏国见到了蜀布、邛竹杖,由此断定中国西南有一条通往域外的古道。当时,丝绸之路已经沟通着庞大的大汉王朝与西域诸国,而很少有人知道,在中国西南的崇山峻岭中,还有一条南方丝绸之路。
因为这条古道,成都的蜀锦、蜀布、邛竹杖、枸酱、铁器行销遥远的大夏(今阿富汗)、掸国(今缅甸),乃至遥远的地中海流域;海外的海贝、象牙、琉璃也来到了西蜀大地;因为这条古道,成都早在汉代之前,就成为了一个开放的国际性的都市,异域与成都平原在商贾不停歇的脚步中碰撞、迸发。
灵关道 追寻蜀人南下的脚步
从成都出发,成温邛高速,第一站便是邛崃。邛崃古称临邛,距成都75公里。邛崃平乐古镇骑龙山上,有一条通往芦山、荥经的古道,宽约1米,唤作临邛古道。我们是在黄昏时来到临邛道的,顺着蜿蜒起伏的山脊,古道时隐时现,一段是鹅卵石,一段又换成了石板路,有的地方石板又压在了鹅卵石上。1986年,邛崃市进行文物普查,工作人员发现,临邛道最早的修筑时间,当在秦汉时期,由鹅卵石铺成;宋元年间,当地百姓又在鹅卵石上加了一层石板。我们脚下的,其实是两条重合的临邛古道。不过,宋代的临邛道早就今非昔比。东汉过后,南方丝绸之路即取道雅安;唐宋年间,雅安又成为茶马古道的起点,临邛的位置也就愈发尴尬了。如今只有附近乡村到平乐赶集的乡人,才会从古道走过。当你顺着古道,拂过眼前的杂草一路前行时,甚至能听到山脚下白沫江流淌过平乐的脚步声。
眼前的景象与史书中的临邛,并不相称。2000多年前,这里应该是一个摩肩擦踵、富贾云集的都会。临邛盛产一种“大如蒜子”的富铁矿,秦灭蜀后,六国豪强卓氏、陈氏迁入临邛,“即山鼓铸,贾于椎髻之民”,汉朝专门在此设立铁官,专管铸铁。临邛古人很早就学会以天然气煮盐,相传诸葛亮曾亲临临邛,考察火井。晋代文学家左思《蜀都赋》中“火井沉荧于幽泉,飞焰高煽于天垂”的描述,将一个繁忙的场面以华章托盘而出。
顺着骑龙山临邛古道,过镇西山,便是芦山。沿途山势平缓,古道顺着山势一路逶迤。因芦山、宝兴一带曾是古青衣羌国地盘,南方丝路在这一段,也称为“青衣道”。芦山古称“青衣羌国”,自古便生活着一个叫青衣羌的古老部落。历史上的青衣羌素以剽悍与好巫闻名,而芦山也流传着一种独特的祭祀仪式,当地人称为庆坛,祭祀者叫坛师。与汉族的端公、羌族的释比相似,坛师依靠口口相传的咒语与夸张、重复的动作,达到驱除恶鬼、祈祷福祉的效果。当天,芦山文管所组织了一场庆坛仪式,表演者周培军便是芦山唯一的坛师。
令旗不断挥舞,一个个狰狞的面具时隐时现。1986年,三星堆遗址出土了数十件青铜面具,最大的一件达到了1米;成都金沙遗址也出土过一件纯金打造的黄金面罩。远古时期,中国西南部落的巫师在祭祀作法时,常常需要饮用大量酒精,戴上面具,以增加狞戾与异状变形后的神秘感,依靠酒精的麻醉与面具的掩饰与神灵沟通,达到祭祀或驱邪的效果。青铜大立人脸上似乎就戴着纵目面具,而古蜀历史上第一位蜀王蚕丛,传说就是“其目纵”的。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来,蜀王蚕丛或许也掌管着部落的祭祀大权,这是一个王权与神权高度统一的时代。
从芦山沿着108国道,大约4小时便可到荥经。古城村或许是荥经黎明来得最早的地方了,当地百姓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店里的陶砂锅搬到国道旁,尔后才梳洗打扮。砂陶作坊背后,有一处先秦时期的城址,唤作严道古城。古城东、西、南三面夯有城墙,北边,荥河绕城而过,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距离古城100米左右的位置,曾发现过一批军事墓葬,墓主被猜测是戍守古城的士兵。时过境迁,千年前的硝烟早已消散殆尽了。今天,潺潺的荥河水从古城缓缓绕过,残存的城墙成了农家的农田,暮秋的藕塘还看不到任何生机。
公元前316年,秦军由葭萌进军蜀地。在秦军的坚兵利甲面前,蜀人几乎未能有任何抵抗,末代蜀王兵败被杀,太子与大臣、后宫佳丽逃往白鹿山,亦未能躲过一死。然而《水经注》等史书记载,就在秦军攻入成都之时,却有一位蜀王子安阳王率领3万蜀人,突围而出,远遁越南,建立瓯雒国。谜一样的蜀王子和瓯雒国,只是一个简单的传说吗?
士兵的遗物,静静地躺在橱窗之中,兵器是典型的巴蜀式铜戈、铜矛、铜剑,上面雕刻着虎的头颅、蛇的尾巴,经由2000多年的流光,依旧寒光闪闪,仿佛随时可以跟随勇士冲锋陷阵。此外,荥经还出土过一种奇怪的铜质印章,考古学上称为“巴蜀印章”,上面雕刻着手持利刃的武士、张开的手、鲜红的心脏等图案。或许,开明王朝国破之后,蜀王子安阳王沿灵关道流亡至荥经,与早先臣服于蜀的部族在荥经会合,准备与秦人决战,俟机复国。这些印章,正是开明王朝分发给各部族的信物。
荥经北接成都平原,东、南、西三面被海拔达3000多米的牦牛山、瓦屋山和邛崃山环绕,南下便是邛人、笮人等部落的地盘,安阳王选择的决战地点,颇为理想。不过,秦人的强大已超出了古蜀人的预料。决战惨败,那些部族首领或降或亡。
五尺道 铜矿北上成都平原之路
除了灵关道,从成都出发,尚有一条南下的古道,即顺岷江水道而下至乐山,经宜宾、盐津、昭通入滇,称为五尺道,成都平原三星堆、金沙出土了为数众多的青铜器,而铜矿的来源,或许正是来自五尺道。2012年初冬,我从成都出发,经宜宾、盐津,来到云南会泽,行至娜姑镇,着名的娜姑铜运道在群山中逶迤而下,可以一睹古道全景。远古时期的会泽之所以在史书中频频出现,全赖铜矿之功。铜矿将会泽与商文明、古蜀文明联系了起来,彝语中,娜姑意为“黑色的坝子”。黑色,是山的颜色,也是矿石的颜色。
商王武丁时期,商王朝已拥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用于开拓疆土、争夺矿产、人口,妇好是武丁之妻,也是商朝赫赫有名的大将。1976年,中日考古学家联合对妇好墓青铜器做了一次铅同位素测定,结果颇令人吃惊,妇好墓青铜器含铅具有高放射性成因,这种铜矿全中国只有会泽才有;1998年,中日美三国学者又对三星堆出土青铜器做了一次铅同位素测定,测定的结果与之前一样,三星堆的青铜,也来自会泽。
通往会泽的公路,以娜姑段最为险峻。从山这边远望,娜姑铜运古道随山势开凿,时而宛如针线,时而又不见踪迹,隐藏于山中,若隐若现,飘若游龙。难怪有人说,北方丝绸之路是走出来的,南方丝绸之路则是用凿子开出来的。
商周青铜器的冶炼,有一个大概比例,比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468件青铜器,总重1925千克,大概需要8余吨铜矿石才能炼成,三星堆青铜器重约1吨,需铜矿4吨左右。在青铜时代,铜矿的开采要求庞大的工匠队伍,运输铜矿沿途还需军队驻扎。这就构成了一个假设:似乎早在商代,五尺道便已开通,商王朝与三星堆的势力就已触及云南,攫取铜矿资源。甲骨文中,商朝人与蜀人曾经征战不休,诸如“王供人正蜀”“登人征蜀”等记载屡见不鲜,是否就是珍贵的铜矿诱发了无休止的战争?
五尺道与成都的渊源还远远不止这些。1995年,云南省昭通鲁甸县野石村出土了一些奇怪的陶器,陶器都带着栩栩如生的“鸟头”;无独有偶,三星堆也出土过“鸟头”,这些鸟头是一些陶勺的柄。陶器的相似性,随即让人想起了一个史前传说。
商周末年,商纣王昏聩无能,残害忠良,各路诸侯在周武王统率下参加伐纣之战,蜀人亦挥师助阵,这便是着名的“牧野之战”。当中原王朝的战火愈演愈烈之时,成都平原也上演着蜀王更迭的一幕幕生死。蜀军北伐,国力空虚,杜宇趁机进入成都平原,自立为王,是为望帝。《蜀王本纪》等史书中的杜宇,正是一个来自昭通的部落。
今天的野石村居民大多是清代才迁入云南的。村里的主干道是条黄泥路,因为路难走,野石村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杜宇部落也几乎再没人提起。当地人就在他们的时钟中,劳作、忙碌,宁静而安详。中国古代历史上,由于战乱、迁徙,许多文明的传承出现了脱节、迷失,甚至是永远的湮灭。
会泽铜矿运往商都,杜宇部落要到成都平原,皆要循五尺道而过。昭通大关县有条大关垴古道,青石板路上已是一道道裂纹,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在脚下蔓延,古道两边的房屋早已无人居住了,断壁残垣被一把把泛绿的铜锁尘封起来。当地人相传,这就是秦代的五尺道。
永昌道 崇山峻岭中的国际大通道
永昌道 澜沧江霁虹桥旁山崖上的石刻
灵关道、五尺道在祥云汇合后,经昆明、弥渡、大理、保山、腾冲南下西亚、南亚,因古道穿越永昌郡、跋涉博南山,也称为永昌道或博南道。横断山脉由于受喜玛拉雅山影响,山脉扭曲,南北纵向排列,大河急流平行南下,形成滇西纵谷区。由于高山与河流的阻隔,永昌道自古为众多西南部族把持,其中,滇人占据滇池,昆明人以洱海为据点,哀牢人据哀牢山自立,其他部族亦是各自为营,他们无不继承着血腥与搏杀的传统,在南方丝绸之路上演了远古时期的一幕幕战争与和平。
自1954年始,昆明滇池畔的石寨山出土了成千上万只海贝,云贵高原并不产贝,这些海贝大多是印度洋流域特有的环纹海贝、虎斑宝贝。在古代,海贝曾用作货币,甲骨文的“朋”字,最早指的就是一串海贝;1986年,三星堆青铜罍、尊中也发现了大量环纹海贝。神秘的三星堆一直散发着异域文明的气息,青铜雕像高鼻阔嘴,脸上戴着黄金面具,此前,金面具一直被认为是埃及法老的特权;中国商、周王朝权力的象征都是鼎、尊等重器,三星堆的工匠却造出了青铜大立人、群巫像众多栩栩如生的青铜雕像。
在国外史学家眼中,中国商周青铜器的最高成就,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司母戊大方鼎”“四羊方尊”,而是青铜大立人,究其原因,雕像要求更娴熟的工艺,可以更直观地感受远古时代的人文风貌,古巴比伦的青铜女神立像、高达176厘米的裸体带冠祭师立人像便是其中的精品。三星堆古国湮没后,雕像技术被滇人继承下来,滇国工匠始终坚持写实的手法,将滇人的生活如实用青铜记录下来:播种、放牧、乐舞、狩猎甚至是男欢女爱。国外学者的评价,只是评价标准差异,古蜀人的创造力,却无疑给中国青铜文明注入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乃至一种用青铜记录历史的传统。
不少学者乐于将三星堆誉为异域文明的杰作,而在我看来,它是南方丝绸之路最早的受益者。或许早在远古,永昌道即已开通,古蜀人手中丝滑的蜀锦顺着丝路行销域外,异域商贾也带着成串的海贝来到中国,异域文明与古蜀文明就在商贾不停歇的脚步中碰撞、迸发。
也正是得益于横断山脉的恩赐,永昌道沿途绽放着美丽的草场、奇雄的山崖、纯净的坝子、丰饶的高原湖泊与澎湃的江河,至今仍生息着白族、傈僳族、回族、彝族、傣族等数十个少数民族。早在商代,这种多民族的格局已经滥觞。羌人大禹建立了中国第一王朝夏朝,商代夏后,大肆清算羌人,羌人逐步往香格里拉一带迁徙。此后,江汉地区的濮人、长江下游的百越人、成都平原的蜀人以及其他逃亡者,也从不同方向、不同时间迁入云贵高原。封闭的永昌道具有显然的两面性,一方面,它对中原王朝沉默不语;另一方面,它又敞开胸怀,接纳着来自各地的逃亡者、迁徙者。
永昌道在保山市一分为三,一条通往印度、巴基斯坦;另一条经瑞丽顺怒江到缅甸;最后是条水路,也极有可能是安阳王南迁越南的古道,即从晋宁至通海,经越南河江、宣光,循盘龙江,直抵河内。永昌道也与张骞开通的西域古道,一同成为汉家王朝沟通外域的通道。
永昌道 云南驿的孩子
进入保山,从兰津古渡走过,你会发现,永昌道的历史是刻在千仞绝壁之上的。数十丈的悬崖上,重重叠叠刻着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词、诗句,最有气势的,便是硕大的“西南第一桥”。澜沧江流至水寨平坡乡豁然开阔,水流平缓,形成了一处极佳的渡口——兰津古渡。古渡最早以船筏渡江,后来以竹索为桥;桥被冲毁,又开始船筏渡江,如此反反复复了千百年。
永昌道 澜沧江边梯云路道上的马蹄印
2007年,越南冯原遗址出土了一些玉璋。在古代,玉璋是古人祭祀天地的礼器,这些玉璋的形制,与三星堆并无区别,冯原遗址也由此与瓯雒国联系起来。可以想象,安阳王的这支迁徙队伍,几乎囊括了古蜀文明的各个方面,有专司祭祀的巫师,有制造青铜器的工人,他们带来了古蜀文明最精华的部分,与其说是迁徙,还不如说是古蜀文明一次有去无回的巡礼。史学界通常把公元前316年看成古蜀国的终点,如果安阳王南迁到了越南,这段历史是否也该改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