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螃蟹的年轻人
1987年12月中旬的一天,在报社当记者的好友告诉我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新中国成立后已经绝迹近四十年的当铺,将在成都冒头!
我大吃一惊——
当铺?这是什么概念?阴暗的旧社会形象,乘人之危、巧取豪夺的典型!过去电影里常见旧时的当铺:柜台高过穷人家孩子的头顶,孤儿寡母踮起脚,好不容易把过冬的寒衣战战兢兢递进去,转眼被视为一钱不值的废物扔出来;或斯斯文文的男青年女学生,鼓起勇气从巨大的当字店招下跨进去,要当了皮大衣或玉镯子救助落难的陌生人,却被目光阴鸷、表情寡毒的老伙计刁难戏弄,皮衣只作布褂价,玉器只给瓦片钱;或者当铺老板串通权势者作局,怂恿富户败家子,把祖传名家字画偷卖给当铺,气死老人,家长暴跳如雷……有着如此前科恶评的当铺也能恢复吗?上世纪80年代,成都在文学、商业、日常生活各方面创意百出,日新月异,我们也都称得上见多识广了,按说再出现什么新生事物也不会太惊诧,但我和朋友还是为这“新闻中的新闻”感到震撼。
“成都人又吃莽螃蟹了!”我大喊一声。
记者朋友建议我陪他采访这家还在紧张筹备中的新当铺,说从他们发来的介绍材料看,副经理姓赵,与我们同龄,前些年在云南支过边,我也当过云南知青,容易谈得来,尽量挖些特别的内容,把报道写得鲜活深入一些。我历来免费享用记者朋友提供的内部新闻,难得为他当一次“润滑剂”回报他,虽然笨嘴拙舌,还是应承下来。再说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新时期的新型当铺会是怎么个开法?这敢为天下先、带头“吃螃蟹”的边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稍做了点功课,按约定与记者朋友找上门去。
筹备中的新型当铺在西御街中段北侧72号,左边是一条小巷,离健康浴室很近,右距粤香村菜馆不远,是民间改良型的半新二层楼:门面店堂已经西化,换上了玻璃推拉门,但天花板上面还是老式的斜坡式黑瓦屋顶。这里其实是华茂金属网公司的一个门市部,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想到当铺。
一波三折跑批文
副经理赵克强不在,接待我们的女经理黄福玉说,开办新型当铺的想法很偶然,也才想到个把月。赵克强9月中旬从《经济参考报》上看到一篇通讯《东京当铺香火旺盛》,觉得新鲜,留下了印象。接着11月初又在《参考消息》上看到名为《莫斯科的当铺》的文章,再次受到触动,一个大胆的念头窜上脑门:当铺生意在国外红火,按理在国内也会“很来势”,别的新生意别人都做了,就这当铺新中国成立后就绝了迹,何不先下手为强,吃个“莽螃蟹”,开办一家新型的当铺呢?他把新想法跟黄大姐一说,黄大姐也动了心,两人分头小心试探亲友,大家纷纷反对。但两人主意已定,黄大姐要赵克强放下手头别的工作,抓紧时间进一步求证,跑各级各类相关部门,需要哪里就去哪里。黄大姐和公司员工承担了这期间的一切经营内务,让赵副经理能像临近大奖赛的竞赛好手,可以每天10小时全力以赴地跑他的事,给大家带来“绿灯全线畅通”的好消息。
不久赵克强回来了,大冬天里,他居然跑得满头大汗。所幸西御街紧邻人民南路广场,需要跑的相关部门也大多在周围团转,多是半支烟工夫就到。他也才抽得出空,转回西御街的公司,给伸长颈项等候佳音的黄经理、众同事报个盘,也顺便喝口茶歇口气,再继续跑。寒暄中得知,他当年在滇南支边,而我是在滇西,但他回城只上了几年班,早在1983年3月就从原单位留职停薪,据说是成都市第一个留职停薪者,而我是在1984年底离职的,在单位也是第一个,这么看我们又成了“近亲”,老赵言语表情马上放松了许多,本来还要跑两个部门,临时决定和我们多摆谈一下。
老赵说4年多前从单位出来后,已经转战了好几种营生:开馆子,卖百货,自制服装……去年才和黄大姐办起这家金属网公司,但很快又不满足了,一天到黑都在看报看电视,和朋友交流,想找到“来势”的大生意。从看到莫斯科当铺的消息,到申请开办,只有一个星期,现在已经跑了20多天。街道、工商、税务、计委、经贸委、公安……开始非常难,有的一听就觉得来了个天大的神经病,有的提起当铺就气不打一处来,有的如闻天方夜谭,需要他从概念讲起,什么这当铺不是那当铺,性质大不相同……好在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关键的转折点是得到了区、市领导的深切理解、大力支持,由他们出面召开联席会议协调,解决有关部门的重大思想障碍。据说北京日前刚传来好消息:国家体改委有关负责人对此事表示赞赏和支持。从异乎寻常的艰难,到戏剧性的峰回路转,也就三四个星期。赵克强要我们相信,这件事早则12月,晚则第二年初一定会办成!
接下来的一两周里,事态旋风般飞速发展:12月23日,华茂典当服务商行领取了正式营业执照,从提出设想算起仅43天,可谓神速。新闻界反应极快,此前一天《经济参考报》抢先发了消息,同一天中新社向海外播发;12月28日,成都市体改委举行记者招待会,成都首创新型当铺的传闻尘埃落定。
“红色当铺”开张啦
12月30日,华茂典当服务商行正式开张,挂彩纸,燃鞭炮,非常喜庆,赵克强、黄大姐和员工们站在街沿上笑脸相迎。那天省内外几十家媒体的记者云集简陋的店堂,更多不到场的媒体也竞相转载。岁尾年末,全国60多家媒体密集报道“新中国第一家当铺在成都诞生”,海外也为之轰动。
不久美国驻成都总领事白瑞德来“华茂”参观考察,感慨地称其为“红色当铺”。
但无论来多少人,都没有人看到门口高悬的巨大的“当”字店招,没有高得吓人的柜台和冷死半城人的面孔。旧时印象中当铺的格局陈设和经营做派统统不见踪影,有的是大家随处可见的沙发茶几盖碗茶,热情问候与对坐恳谈。
开业以后,我仍然经常关注着华茂典当行的发展,除了读报看电视新闻间接了解,还不止一次到西御街上门打探,关心一下经营状况。
变身为当铺副经理的赵克强向我们介绍,开业当天,剪彩仪式刚完,就有几拨顾客上门。几个农村建筑队的承包人来华茂洽谈头笔生意,打算以几间私房典当融资;有人想当一间10平方米的私房;一个百货经营者典当价值1万多元的金银首饰;一个工人来当1台14英寸的彩电。第一个谈成的是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一个男大学生,学校快放寒假了,他没有回家的路费,等父母寄要一两周。听说西御街开了一家典当行,就麻起胆子找了来,想当一部收录机,经过评估给了他40元赎金,令他喜出望外。一个月后他交回赎金,取回了自己的收录机。1988年1月3日,成都蓉东金属结构机械厂成为第一个光顾当铺的企业。这家集体所有制企业为履行供货合同,用价值1万多元的厂里积压物资典当,经估价折当,获得急需的3000元周转资金。华茂开业头10天,共做成13笔典当生意。开业近两月成交近百笔典当生意,发放当金9万多元。企业客户占三成,个人占七成,但涉及资金,这个三七开正好倒过来。华茂典当成为融资困难的小企业和个人创业者重要的融资渠道。
随后一两年里,全国各地的参观取经者络绎不绝,东北的和两广的,东海之滨与河西走廊的,都可能在西御街72号的狭小“庙堂”里碰头会面,让附近一带的馆子生意都增加了不少。仅仅一年后,全国就涌现出近两百家新型当铺。
再后来华茂的年营业额达到上百万、几百万,“华茂典当服务商行”更名为“华茂典当有限公司”,经历了许多发展变化。2001年8月,国家经贸委正式公布《典当行管理办法》,扩大了典当行的经营范围,房产、股票等禁区渐次开放。2005年典当行划归商务部、公安部,同年4月1日,两部委联合公布《典当行管理办法》并从即日起施行,典当业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世纪之交,华茂从西御街72号搬迁,当年的旧址连同整条西御街,都发生了巨变,但两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曾经勇敢“吃螃蟹”的创举,已经写进了成都当代商业史,乃至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卷册。(文 张先德 图 崔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