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出警入跸图》以写实的画风记载了皇帝出行的皇家生活
日前,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发布正府街遗址考古成果,根据明代天启成都府志图标识,其地理位置在明蜀王府北部萧墙外,推测应为明代郡王庆符王府。该遗址紧邻明蜀王府萧墙北部,更让人们对消逝了的明蜀王宫充满了遐想。蜀王宫离成都人很近,却又充满神秘感。2017年,成都市龙泉驿区档案馆档案编研负责人、川大特聘研究员胡开全两次自费远赴日本,发现《献园睿制集》(17卷)、《定园睿制集》(10卷)、《怀园睿制集》(10卷)、《惠园睿制集》(12卷),将4部世界仅存的原版蜀王文集完整拍摄、扫描,结合国内留存的《长春竞辰稿》,加以研究。以陈寅恪先生提倡的“以诗证史”方法,让我们能重新走进蜀王的宫殿,领略当年的壮丽风采。
明蜀悼庄王陵出土陶俑 余茂智 摄影
蜀王宫的前世今生
明蜀王宫位于成都城区的中心地带(现天府广场及以北区域),清代、民国称皇城。明洪武十一年(1376年)朱元璋封蜀王朱椿于此。洪武十八年(1383年)景川侯曹震奉“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之谕,赴成都,主持将汉、唐、前蜀、后蜀留存下来的成都子城改建为蜀王宫。洪武二十三年(1388年)朱椿就藩正式入住。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川省城街道图》测得蜀王宫城墙长为660米,宽为530米,比明代王宫定制分别阔10丈、20丈。王城设端礼等四门,内有承运门、承运殿、圜殿、存心殿、王宫门、寝宫等建筑共800余间。崇祯十七年(1644年)八月九日,张献忠攻陷成都,最后一代蜀王朱至澍投宫中八角井死。张献忠十月十六日在蜀王宫称帝,以蜀王宫为大西皇帝宫殿,原名承运殿的正殿被改名承天殿处理朝政,府门外屋为朝房。张献忠兵败后将蜀王宫殿及成都全城民舍尽数焚毁。
当年亲临蜀王宫管中窥豹的外人很多,留下深刻印象。比如明代学者、藏书家、《蜀中广记》的作者曹学佺被邀请到蜀王宫花园观赏牡丹美景,他是少数为蜀王宫留下诗作的明朝官员,其《蜀府园中看牡丹》写道:“锦城佳丽蜀王宫,春日游看别院中。水自龙池分外碧,花从鱼血染来红。”明代着名高僧楚山绍琦禅师被称作石经寺祖师菩萨,他多次被蜀王召见,得以详睹这座仙境般的梦幻宫殿,其《进谢蜀和王殿下》赞叹“召见彤庭沐宠光,衲衣何幸近天香。琪花瑶草殊凡境,玉殿琼楼越净方。”
到了清朝和民国,成都人只见其规模,内部建筑不复原样。着名文人李劼人先生回忆:明代蜀王宫规模很大,北起骡马市街,南至红照壁街,东至西顺城街,西至东城根街,几乎占了当时成都城内总面积的五分之一,达38万平方米。藩府有两道城墙,内城之中有十几座宫殿,内城之外、夹城之内为园苑。外城外是御河,河上有三道拱桥。再南又有大桥三道,跨于金河之上。整个宫殿坐北朝南,建筑巍峨雄伟,金碧辉煌。园林景致优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其中“菊井秋香”被誉为当时成都的八大景观之一。宫城前面有三道门洞,门外是广场和宽100余尺的御道。与门洞正对600余米处外,是一堵20余丈长、3丈来高的砖影墙,因为它是红色的,所以名为红照壁。
惠王笔下的王宫
蜀王宫按照明朝规制修建,轴线上从南往北分别是:端礼门、承运门、承运殿、圜殿、存心殿、王宫门、寝宫、广智门等核心建筑。第七任惠王朱申凿(1458-1493年)有意识地对王宫建筑,特别是后宫建筑中的亭台楼阁进行了文化梳理,赋予每幢建筑文化内涵。《惠园睿制集》共记录王宫内的建筑400多处,占整座王宫的一半多,除去一些内臣(宦官)、外臣、宫女、杂役、军队使用的房屋外,几乎涵盖了蜀王常常到达的所有地方。
王宫内除去日常办公的大殿,如承运殿、存心殿,以及祭祀用的山川社稷坛等,还有很多小一点的殿堂,如怀忠堂、思政堂、阅古堂、孝友堂、中和堂、德寿堂、德政堂等96间。王宫内建有许多风雨走廊,让蜀王无论天晴下雨,都可以很舒适地到达各处,轩可以让人随意驻足停留,都有好听的名字,如听琴轩、芝兰轩、耕乐轩、友鹤轩、清白轩等,共达147处。
王宫里有山有水,从独立的亭子可以推想其精致的园林环境,如岁寒亭、云山亭、松风亭、碧波亭、冰壶亭,有避暑的,也有赏雪的,有山坡上的,也有水中的,共56座。王宫中小的书斋很多,历代蜀王营造了一种随处可以学习的氛围,建设了思学斋、时习斋、经训斋、自警斋、养心斋、守一斋、慎德斋、克复斋等,共54处。比斋更大,比殿更小的是房和屋,有泉石山房、石田山房,有松云书屋、鹤林书屋、翠筠书屋,有桂林书舍、竹溪书舍、涌泉书舍,有云月山房、石屏山房,有兰室、虚白室、天香室,有水木居、水竹居、白云寮等等,总共房(屋)有31间(处)。
王宫里的标志性建筑,除了中轴线上的大殿和大门,还有一些高高的楼阁,方便蜀王移步异景,高低错落有致,眺望城墙以外,而无厌倦之心。这里面有专门修建的御书楼,也有符合整体设计的西雪楼、环翠楼、水月楼、山雨楼,还有功能性的藏书阁、秋声阁等,一共15座楼(阁)。成都高楼能望到的极限,据《方舆胜览》所记是“西眺雪岭、东望长松”。蜀王宫东侧长春苑内有环翠楼,据《环翠楼》所记“高楼尘不入,窗外好山横”,从“眉攒如黛绿,头出似螺青”来看,所望之山应为龙泉山。另一诗作《天香楼》则记载了王宫的夜生活:“高士忘眠知夜永,佳人低唱弄云和。飘飘紫雾浮帘幕,拂拂香风透绮罗。”蜀王以酒助兴,发出“百尺高楼同赏玩,肆筵酣饮兴如何”的感叹。
虽然喜欢呼朋唤友吟诗作画寻欢作乐,但蜀王也需要安静独处。王宫僻静处特意修建了一些清静雅洁的房舍,如林泉精舍、云溪精舍、翠屏精舍、水云精舍、松林精舍、碧云精舍、菊松精舍、竹茅精舍、鹫峰精舍9处精舍。鹫峰精舍是宫内唯一用于佛教修行的建筑,惠王诗曰:“止水性空因了道,冷灰心定绝无玄,香岩百丈机锋在,妙处忘言不可传。”《翠屏精舍》则描述王宫中的假山“独爱高山列翠屏,故来静处构轩楹”,这就是后世所传王宫北侧的“煤山”。
王宫内还有一些很质朴的圆顶草屋,如默庵、啖蔗庵、竹石庵、拙庵、卧云庵、芷庵、云鹤庵等8处庵。此外还有专为蜀王炼药的丹房:菊泉丹房、紫芝丹室。“煌煌芝草护丹房,研石为炉竹作床”,显示炼丹师非常忙碌,“煮玉九旬生宝气,炼金五夜吐虹光”则表明效果也很好,孜孜以求的是“壶中都是长生药”,“道人从此即休粮”。
这些壮丽的王宫建筑,自然而然地让曹学佺发出“锦城佳丽蜀王宫”的赞叹。
金沙寺图(《嘉庆华阳县志》,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蜀王府游玩的金沙寺旧址在今南门大桥东南侧)
成王打造长春苑
第九代蜀王成王朱让栩(1500-1547年)精心经营了一处长春苑,甚至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长春竞辰稿》。明蜀王宫内宫庭苑之美,通过成王笔下的《长春苑记》跃然纸面:作为成王的私家花园,“形胜佳丽,内苑之地也”,“往来多慷慨兴怀”。地点是在“其东隅倚南”,即王宫的东南靠城墙边,远望是“青森碧茂,望之郁郁葱葱,气概非可纪其一也”。进入其中曲径通幽,道路绵长,“徐行迤逦,路入幽僻,竹径迂回,绵延不绝。”
长春苑一天早晚、一年四季,景致各有不同。在一天当中,早上 “若夫朝暾初上,宿霭渐分,佳木环翠,山壑氤氤”。而到了傍晚,“又若落霞绚锦,众鸟归林,新月朦胧,万籁俱寂。”在一年当中,“四时之气,物色自不同也。”春季是“太昊执规,木德维新,青阳开动,万象融熙,花鸟喧欣,人情快乐,吟咏逸志”;夏季则“炎帝司衡,朱明注气,微风长养,赫日流光,居止凉亭,芰荷芬馥,爽襟舒怀”;秋季“少皞专矩,清商令时,阳行西陆,玉露零瀼,菊色争妍,东篱作赋,援集嘉宾”;冬季“颛顼权冬,水德应律,闭藏敛气,众芳摧折,梅雪竞光,小阁转炉,顺时避畏”。
太昊、炎帝、少皞、颛顼是中国上古的季节神,常与方位结合,又是方位神。蜀成王追求的是“以四时之政令,各得其时之静乐也”,“且如凭高纵目,临水观鱼,逍遥徜徉,随意所适,明月清风,足为伴侣之乐也。已而天外夕阳,翳云布暝,旋身踽踽,咸以乐尽兴阑,殊又不知已之乐意,胜有于无穷也。”这些非凡的建筑和景致,令长期居住山野的楚山绍琦禅师感到震撼,“琪花瑶草殊凡境,玉殿琼楼越净方”的赞誉一点也不为过。
明代王玺家族墓出土金头簪 江聪 摄影
亭台楼阁背后的文化内涵
明蜀王宫壮丽的景观在历史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同时“以文教化一方”的策略也在西南很好地树立了朝廷威仪。藩王宫肩负有“藩屏帝室”的职责,王宫内建筑的修建、命名、赋诗、功能,都体现了明蜀王们的施政纲领。蜀王住在其中,也乐在其中,但这不是恣意玩乐,而是“有理”之乐,即禀承帝训,将周程理学视为天理流行的乐事。为此,第七任惠王朱申凿(1458-1493年)为了显示明蜀王宫的核心文化是儒家文化中的程朱理学,专门写了一首《寻乐斋》:“周程心以道相传,寻乐工夫不尽言”,细细找寻“饮水曲肱知孔圣,一箪陋巷识颜渊”的意义所在,只为体会“天理流行水在川”的至理。另外他还在《感兴十二首》中推崇孔子的儒家思想,“大明天理正人伦,都在宣尼鲁史文”,以此宣扬“万世准绳俱率旧”的正统理学以及自己代表的“百王法度不图新”身份。
殿堂是王宫建筑的主体,而孝道是明朝的立国之本,蜀王宫内就有宣扬孝道的“奉欢堂”。第五任蜀王定王朱友垓(1419-1463年)就将孝道制度化,如早晚请安被描写为“定省晨昏能养志”,“彩衣拜舞捧霞觞”则显示宫女身着漂亮的衣服,用优雅的姿态进献美酒,以此来愉悦双亲,福寿绵绵等,表现得非常生动别致。后世蜀王将这种传统继承,并不断扩充和完善。惠王专门增设怀念先辈的“思亲堂”和“思慕堂”,改建赡养先辈的“奉萱堂”,以达到“承颜供玉馔,适意捧霞觞,戏彩春风里,怡愉乐未央”的目的。
理学为根、忠孝为本的思想转化为行动,就是勤政。“勤政推贤尹,琴堂德化宣”,尽量使治下能人尽其才,士大夫多读书,农民勤耕耘,即“多士皆知学,三农尽力田”,“明年应考绩,补内看乔迁”则是面对朝廷考核做到胸有成竹。
王宫中的轩根据所在位置的不同,或赏景,或警示,或表达耕读情怀,或用来告诫属臣要安贫乐道。如《活水轩》中“分来活水绕孤轩,风动文澜出自然”,显示王宫里面有河流,而“引入方塘开一镜,昭明心地拟先贤”,则显示有较大的水池,应当是宋代及以前的摩诃池的一部分。
定王的《定园睿制集》还收录了平时优游的“松筠轩”“竹轩”“听松轩”“水亭”等。川西最常见的慈竹,在王宫也是成片栽种,形成竹林。定王将其入景入诗,别有风味:除了用“箫森万个玉成林,翠色凝寒一径深”描述竹子青翠外,还借物咏志,以植物特征比喻人的品格,如不畏严寒赞叹其“能傲风霜存晚操”,竹节中空则是“只因今古抱虚心”,极尽赞美之辞。而看到竹子,自然联想到竹子做成乐器,演奏美妙的音乐,“会见截筒成大用,舜庭争听凤鸾吟”,显示了王宫里高雅的生活方式。
蜀王宫内还专门修建有“御赐经阁”,表达对朝廷旨意的领会和对后任蜀王的训诫。朝廷觉得让藩王多读书好处多多,之后又加赐很多书籍。《书斋闲咏》中有多处记录定王自己读书的状态,包括“潜心孔学应无倦,适间虞琴肯放闲”“圣经贤传娱长日,为学孜孜不惮劳”“世事劳形成底用,清闲闭户只观书”“焚香净几观书罢,时向南窗任意眠”等。《惠园睿制集》卷二则有诗作《御书楼》,其中“潜心恭读处,恍若面虞唐”就显示蜀王读书的成果。王宫内不仅藏书多,同时书舍的生态环境好。“涌泉书舍”显示了蜀王“简编用志须研究,坟典开心可卷舒”和“惟有姜诗能孝感,奉亲供馔有双鱼”的读书之乐。
“靖难之变”之后,朝廷约束藩王权力,令其不得再干政、干军,要忠孝贤能,又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四业”,提倡“耕读”成为最佳选择。耕种不忘读书,读书不为功名,而是追求儒家学说,即用“耕读谋生乐治平,身居畎亩远浮名”和“劬书笃志宗儒业,无心恋世情”来表达志向。不参与科举的蜀王家族以此代代相传。这不仅仅停留于口头,有些蜀王甚至实践耕读,王宫内部就有“菜轩”,“细叶剪来初夜韭,凉风烹得早秋蒪”,偶尔动动手,搞点最新鲜的蔬菜,也是乐事一桩。而这也影响了蜀中百姓,逐渐形成“耕读传家”的传统,“父菑子播相承久,岁岁深秋庆有成”,从而夯实经济和文化基础。蜀王们通过作诗,逐渐给王宫建筑注入各种文化含义,并潜移默化地影响成都。(文 胡开全)
1917年,成都妇女从门洞进入皇城玩耍。 西德尼·戴维·甘博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