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小说《封神演义》堪称一部神化了的蜀、商、周大征战。商朝600年气数已尽,周朝代之而兴,有800余年的基业。商、周与蜀的关系,颇耐人寻味。商朝人一上台,就对成都平原上的蜀人毫不留情,多次派军队讨伐;商朝末年,蜀人助周伐商,本是友国,没想到牧野之战仅仅结束了37天,周武王即派军队伐蜀。在长达千年的历史风云中,他们到底是战争还是和平,是友军还是敌国?
甲骨文中关于“蜀”的记载
37天 反戈一击
三星堆出的铜尊,即是古蜀与商朝文化交流的标志。
周武王伐商,于牧野之战一举奠定胜局。诡谲的是,一场战争的结束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同年庚子,周武王命大将新荒伐蜀,同时被讨伐的还有磨和宣方(周初的两个诸侯国)。5天后,周国军队即从蜀、磨回京复命。此次征讨,周人大获全胜,“拂艾佚侯,小臣四十有六,禽御八百有三百两”,俘获颇丰。
这场战争本可以避免,或者就不该发生。就在37天前的甲子,蜀人还是周人克商的得力帮手,在牧野之战奋勇杀敌。仅仅37天后,周人便对蜀人痛下杀手。
从牧野之战的战场到成都平原,周朝军队显然不可能5天内打了个胜仗,并且回京复命。这个“蜀”到底在哪儿?学者林向认为,周人讨伐的“蜀”是作为伐纣同盟军的蜀人在殷畿内的驻地。也就是说,牧野之战后,周人与蜀人发生了矛盾,进而激化成战争,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早已策划好的阴谋。以周朝当时的实力,对付这些“虎入平阳”的蜀人,应该不是难事。
一石二鸟 周人的阴谋
三星堆遗址曾是古蜀国都邑
在周人信誓旦旦邀请蜀人参加伐纣之战时,他们是未曾说要如此对待蜀人的。
商朝末年,商王纣昏聩无能,崇信奸臣,残害忠良,迷恋女色,诸侯多有不满,甚至不来朝贡。岐山周原一带的周人最早起事。周人的祖先,据传是帝尧时发明农耕的后稷,别姓姬。历经太王、文王的治理,周国逐渐强大,渐渐不把商朝人放在眼里。史书里面说,商王武乙有一次到渭水一带耀兵示威,被雷给震死了。这件事,周人颇有嫌疑。
周人欲伐商,但他们的国力当时还不足以一举把商灭掉。从周文王始,周人便一直试探商朝的底线。有一次,周人在孟津发表讨伐商纣的檄文,响应者有800诸侯(这个数目仍未及商朝诸侯国的一半)。太公姜尚见时机未到,又命人联络各族部落,成都平原上的蜀国也在邀请之列。
牧野之战前夕,眼看双方就要交锋,周武王集合军队,讲了许多勉励的话。当时的史官记录下来,唤作《牧誓》,编入《尚书》。在这篇誓师词中,开头一句便是“逖矣西土之人”,可见宣誓之人都是从西方来的,他们是“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不过,牧野之战中却是来自三峡一带的巴人冲在了最前面,并在战场上载歌载舞。因此,东晋常璩称赞“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然而在《尚书》中,却对巴人的战绩只字未提,再联想起牧野之战后周人对蜀人的征伐,不知道是史官的疏忽,还是周人习惯性地“忘恩负义”。
史料记载了更为真实的信息:牧野之战,周武王有兵车300乘、兵士45000人,而商纣则有17万(一说70万,殊难考证)大军,可见战争并非如后人想象的那样顺利。史书中所谓的八百诸侯只是凑个热闹,兵力极为有限,反倒是西方来的蜀人、羌人派来了重兵相助。周人能够夺取政权,蜀人、羌人功不可没。
商朝末年,成都平原上的蜀国已颇为强大。且不说《华阳国志》记载的蜀国疆域如何,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已经说明蜀人地域宽广、国力雄厚。蜀人的势力,向北已经达到今陕西宝鸡一带,紧逼周人的发祥之地周原。上世纪80年代,陕西出土的弓鱼国遗址是蜀人势力的最好注脚。弓鱼国虽临近周原,出土的陶器、青铜器却与成都平原上的三星堆颇为接近,也就是说,蜀文化在这里一度占据主导地位。而向南,早在商朝,蜀人便已占有了南中(今云南、贵州一带)。这个古老而强大的王国对周人的新生政权颇具挑战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弓鱼国的存在无疑是周人的一块心病。
由此看来,周人邀请蜀人参加牧野之战,并在战后马上向蜀人开战,是一石二鸟的阴谋。蜀人强大,助周灭商是好事,而一旦周人掌权又会变成麻烦。因此,先邀请蜀人伐商,再趁他们远离成都平原之际将其一举歼灭,是高明的战略部署。
蜀人遭此打击伤了元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见于古史记载。周武王将族中女子井姬嫁与弓鱼国首领伯,藉此联络感情。“美人计”效果不错,弓鱼国渐被周人同化,到周穆王时已不见于古史。蜀人也失去了埋在周人身边的“前哨”。
此后,蜀人和周人又慢慢恢复了往来。1972年出土的《班簋》上,刻着这样一段文字:“作四方望,秉、緐、蜀、巢”。郭沫若认为,“作四方望”意思是天下的表率。秉指彭城,在今江苏北部;澶渊因緐水得名,在今天河北境内;蜀即成都平原上的古蜀国;巢是南巢,在今安徽南部。这四国也就代表了周人的东南西北,实际上就是周初的天下。不过,周人一边表彰,一边却又想下毒手。几乎就在同时,在周原的宗庙中已经在秘密策划“伐蜀”了。看来蜀国不灭,周人寝食难安。
古蜀国神庙复原图 金磊磊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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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寝食难安的不单单是周人,商朝人早就把成都平原上的蜀人看作心腹大患。
历史上,商朝人曾经如此布置自己的防御体系:中心是京畿地殷,最外面叫方国,方国与京畿之间则是诸侯的领土。诸侯一般是商王分封的亲属或功臣,方国则一般是臣服于商的异族。商王朝方国众多,有羌方、鬼方、土方、人方、虎方、工口方等,就连周,最早都是商朝的一个方国。不过,这些方国并得不到商朝的保护;相反,为了争夺土地和人口,商朝跟方国之间战事颇多。有一次,商朝对土方和工口方同时发动攻击,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足足打了三年,其间武丁和他的妻子妇好轮番出击。
让商朝人烦恼的是,成都平原上的蜀国,却独立于他们的防御体系之外。蜀国并非是商的方国,甲骨文中迄今也没有“蜀方”的记载。同样的证据还体现在考古上。1986年,三星堆遗址在广汉出土,这是商周时期成都平原上的一处古蜀国都邑,却处处向后人昭示着蜀人的个性。
三星堆古城的面积经测定有3.5平方公里,而此前发现的早商偃师都城却只有1.9平方公里。稍晚的郑州商城,面积也不过3平方公里。按照商王朝的礼制,王都必定要大于方国之都,如湖北盘龙城古城是方国都城,面积仅有7万平方米,山西夏县东下冯商城还要略小一些。蜀人的都城,却远远超过了商朝人。非但如此,在疆域上,商末周初,南中、陕西宝鸡一带的弓鱼国都已经归入了蜀国的版图之内,这如何不让商王寝食难安?
商王不甘心,执意与蜀人为敌。自商王武丁开始,在中原站稳了脚跟的商朝人对蜀人发动了若干次征伐,其中几次甲骨文略有记载:“王供人正蜀”,“登人征蜀”。“登”的意思是征集兵员,商王已纠结兵力准备讨伐蜀人。当时不仅是蜀人,就连于蜀地缶人的反叛,商王似乎也颇为紧张,先是“敦缶于蜀”,后来又“乎多臣伐缶”,最后自己御驾亲征,“丁卯卜,王敦缶于蜀”。缶即陶城,据史学家陈梦家考证其位置在山西永济一带。蜀人与缶人或许曾经联合抗商,缶人战败,故流落至成都平原投靠蜀人。交战中,一些蜀人不幸被捕,于是“示蜀不用”,被商人残忍地用作人牲。
成都平原距殷都有千里之遥,蜀道艰险崎岖,商朝人欲出兵伐蜀,颇为困难。且劳师袭远,乃是兵家大忌。甲骨文中商人伐蜀的记载虽多,却少见商人炫耀胜利的记载,可见商朝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深入成都平原腹地往往不能全身而退。1959年,四川彭州出土了8件青铜器和13件兵器,青铜器上刻有“覃父癸”和“牧正父”字样。这两个人是商朝的贵族,徐中舒认为,青铜器是蜀人缴获商朝人的战利品。这两个不幸的贵族可能早已在蜀国丢了性命。
覃父癸爵铭文拓片
化敌为友 商王为蜀占卜
战不能胜,于是从商朝中期开始,无奈调整外交政策,对蜀人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而此时的商王朝对古蜀人无疑颇具有吸引力,一大批蜀人跋山涉水来到殷都,彭祖就是这些蜀人的代表。他来到殷都,颇为商朝人所重,还担任了太史一职。在古代,这个官职是属于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的,他因此颇为圣人孔子所称道。在《论语》中,孔子说,“私下里,我想效法老子和商代的彭祖。”彭祖的经历给我们一个启示:蜀文化与商文化彼此有相通之处,故能往来。而历史上文化之间的交流从来都是相互的,因此,古蜀国对商朝人同样具有吸引力。
在这种友好旗帜下,蜀王与商王的官方往来也增加了不少。商朝的巫师时常“至蜀有事”,“蜀御”,即到蜀地举行祭祀仪式,看来两国神职人员也有共同语言。蜀人还曾经答应给商朝提供“蜀射三百”,射是商朝军队的名称,以商王朝的兵制来看,三百人已经可以组成一支大队了。
商王在宗庙中秘密占卜,也常常帮蜀人算上一卦。有一次,“王占曰蜀其受年”,意思是商王占卜出蜀人将获丰收。商人为何如此关心蜀地的收成?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殷都聚集了大量人口,时人称之为“大邑商”,周围又是沁阳田猎区,必不能满足殷都的粮食需求。再加上商朝王公贵族、大小官员又大量饮酒,“作长夜之饮”“腥闻在上”,商王朝的粮食往往处于短缺状态。因此在甲骨文中,我们便能经常看到“卜年”的字样。成都平原上蜀人的丰收,大抵会深深折磨着这位商王的神经吧。(文 叶子祥 | 三星堆博物馆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