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51年9月，长安城已是秋风瑟瑟，冬意渐渐。处于牛李党争夹缝之中的李商隐接连遭遇仕途上的失意和爱妻去世的家庭变故，面对家中待哺的幼儿，也为了摆脱政治上一筹莫展、毫无建树的局面，踏上了奔赴梓州（唐朝剑南道东川节度使驻地，今四川三台县）的入蜀之路，开启了自己四年的蜀国之旅。
然而，面对日薄西山的国运和自己无法左右的命运，高涨的政治热情与残酷的社会现实的背离，寄人篱下的李商隐产生了一种末代诗人的伤感与绝望，那种飘零、消沉、迷惘、幻灭的末世心态，在他的心灵中投下层层阴影。
陷党争 襟抱未开
李商隐（约813年—约859年），晚唐时期的着名诗人，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一生漂泊无定。李商隐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祖上移居郑州荥阳，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浙东，后去济源玉阳山学道，在洛阳碰到了恩师令狐楚，又曾移家永乐，为了仕途数赴长安，依人作幕，又去过桂林、徐州、梓州，因公出差去过江陵、成都、潭州，还到过巴东湖湘一带，游历过江南一带……
李商隐出生于一个式微的贵族家庭，自小家庭清贫，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此后便与寡母相依为命，过着孤贫生活。身为长子的他，背负起了撑持门户的责任。李商隐后来文章《祭裴氏姊文》：“……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
李商隐说，四海虽大，却没有我的家。亲朋中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迫于生计，李商隐在洛阳城东找了一个帮人抄书、舂米的工作。好学的李商隐竟然把这样的活计变成了读书学习的好平台，每每抄写都会喃喃默记，尤其是抄到一本自己渴求已久的书时，更是摩挲吟咏，爱不释手、彻夜难眠。
机遇终于降临。17岁那年，李商隐的远房堂父把他带进了权臣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家。令狐楚非常欣赏李商隐的诗文，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才华，就让李商隐跟他一起生活，和他的儿子令狐绹一起交游。后来令狐楚还资助李商隐参加科举考试。李商隐对令狐楚感恩戴德，曾写《谢书》表达感激之情。
李商隐接连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第一次、第二次是没考上，第三次因为生病没有去考。直到25岁，李商隐第四次参考。当时的主考官跟令狐绹是很好的朋友，在令狐绹举荐下，李商隐考中了进士。这也可见李商隐和令狐绹多年交游结下的感情。
837年，李商隐中进士的这年冬天，令狐楚病逝。在参与料理丧事之后，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去泾州（今甘肃省泾县北部）作了王的幕僚。王茂元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甚至将七女儿王晏媄嫁给了他。恰恰就是这桩婚姻，将李商隐拖入了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的政治漩涡。
王茂元被视为“李党”成员，令狐楚父子属“牛党”。李商隐的行为很快就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恩师的背叛，并为此付出了代价。838年，李商隐参加授官考试，在复审中被除名。这件事对李商隐最直接的影响是使得他获得朝廷正式官职的时间推迟了一年。不过，他并没有后悔娶了王晏媄。他们婚后感情很好，在李商隐眼中，王氏是一位秀丽温和体贴的妻子。
839年，李商隐再次参加授官考试，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这是一个低级的官职。之后，李商隐先后担任过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尉、秘书省正字，也因为卷入牛李朋党之争带来的政治清洗而失去了工作。
入梓幕 宾主情深
851年，李商隐经历了一次次重大打击。这一年的春天，妻子王氏病逝。从李商隐的诗文看来，他和王氏感情非常好，这位出身富贵家庭的女性，多年来一直尽心照料家庭、支持丈夫。由于李商隐常常在外游历，夫妻很长一段时间是聚少离多。可以想象。李商隐对妻子有一份歉疚。也是这一年，李商隐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因主人的离世而失业。仕途上的坎坷、家庭的变故并没有给李商隐很长的时间去体验痛苦。
9月，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的柳仲郢向李商隐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去西南边境的四川任职。李商隐接受了聘请，把年幼的儿子李衮师托付给好友杨筹，简单安排了家里的事情之后，从长安动身入蜀。
一路上，李商隐每到一处都留有诗作。在大散关（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作《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诗朴素洗练而又深情绵邈，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到外，畏途思家；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以乐景写哀”，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在利州（今四川广元），李商隐泊舟嘉陵江江潭，有感于武则天的母亲在利州江潭与龙交合而孕武则天的传说，写了《利州江潭作》：“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全篇色彩绚丽，想象新奇，充满浪漫气息。10月下旬，李商隐到达东川梓州，授节度判官。
853年秋，当时与东川毗邻的西川节度使管辖范围内发生了一桩严重的刑事案件。一个居住在东川节度使辖境内的人，名叫姚熊的，在西川境内斗殴，西川的当事人阿安直接向御史台控告，朝廷特令东川节度使派代表赴西川会审。
12月，李商隐以幕府判官带宪制身份奔赴西川首府成都，与杜悰结识。杜悰是名相杜佑的孙子，唐宪宗的长女婿，曾任宰相，两度调任西川节度使，威望和地位都在柳仲郢之上。在此期间，李商隐向杜悰希求援引，写了《献相国京兆公启一》《献相国京兆公启二》两文和《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俯赐，披览奖逾， 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疏芜，曷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两诗。杜悰对他的献诗表示赞赏，却没有帮他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第二年5月，杜悰启程赴淮南，李商隐奉柳仲郢命前往渝州界迎送。遗憾的是，杜悰自始至终没有给李商隐任何帮助，这让李商隐对政治前途感到更加失落。
李商隐以幕府判官带宪制身份奔赴西川成都推狱，说明柳仲郢对李商隐还是相当重视和信任的。除了让李商隐起草许多重要文件、赴西川推狱外，柳仲郢还将他的职位一提再提，关心他的个人生活。为安慰失去妻子的李商隐，柳仲郢将州府乐籍中才貌双全的歌女张懿仙相赠，被李商隐委婉拒绝。李商隐十分感戴柳仲郢的知遇之恩，在梓幕期间，为柳仲郢撰写了《献河东公启一》《献河东公启二》《西溪》等12篇文章，诗文皆情真意切，委婉动人。
不难看出，李商隐在梓幕期间，与柳仲郢的关系很融洽，他们之间除了宾主关系，更有朋友情分。
清 改琦《嫦娥献寿图》。图上录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诗句。
命运蹇 光华万千
李商隐在四川的幕府生活持续了四年，大部分时间郁郁寡欢，但却佳篇迭出，这段时间也是其感伤诗风成熟的时期。
书写人生感慨，是李商隐诗的一个基本特征。李商隐假日到梓州城郊西溪畔，观花看柳，先后写了《即日》《柳》《北禽》等诗，借咏柳自伤迟暮，抒发人生坎坷、潦倒沉沦的感慨；以“北禽”自况，抒写自己虽有填海之志而深感无力的愁郁。这些诗也有对家国大事的深沉忧虑，如《杜工部蜀中离席》：“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从杯酒中见局势风云，表现了诗人对国事的清醒认识，也表示了诗人对当前醉生梦死、毫无远见的客人的深刻讽喻，意境深沉。
悼亡诗是李商隐蜀中时期特有的诗歌题材。851年，李商隐入蜀前，王氏刚去世不到半年时间，由于夫妻感情深厚，李商隐十分想念，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常在诗中追忆往事，悼念亡妻，其悲伤凄苦之情跃然于字里行间。如《壬申闰秋题赠乌鹊》：“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再如《七夕》：“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分别运用比兴和反衬的手法抒发自己缠绵哀感。852年春，妻子王氏去世一周年，李商隐以告假的方式，居家哀思。
在经历了丧妻之痛以后，远离子女，孤身一人远赴梓州，那种孤独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李商隐在蜀中写了大量的思乡之作，“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853年秋，李商隐看到满眼秋色，写下了《写意》：“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日向花间留返照，云从城上结层阴。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通篇写羁愁之恨、迟暮之痛、世路崎岖之慨、时世阴霾之悲，被宋人冯浩评为“黯然神伤、情味独绝”。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历代传颂的名篇《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全诗不适事，不用典，不繁词丽藻，全篇娓娓道来，如语家常，朴实亲切，明白如话，而又起伏跌宕，委婉含蓄，是白描胜境的典型。古往今来，很多人觉得该诗是一首爱情经典诗，是作者跟妻子的跨时空对话。这是不是一种“误读”？如今不少学者对此提出了不同意见。此诗写于李商隐入蜀的后半期，也就是853年到854年之间，其妻已去世两三年。有学者认为李商隐与之“夜话”的那个“君”应该是从小与他一起交游的令狐绹。仕途的不顺，李商隐渴望和已任宰相的令狐绹重归于好，用“西窗”拉近彼此距离，用青少年的回忆来打动对方，更是一种改变现状的渴望。然而，李商隐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855年，柳仲郢调回京城任职。出于照顾，他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虽然品阶低，待遇却比较丰厚。李商隐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不到三年，罢职后回到故乡闲居。859年初冬，李商隐在家乡病故。
一个有着满腹才华和凌云壮志的人，凄凉地在人生荒原上跋涉，寂寞而终，不能不说李商隐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李商隐的最高成就是诗，他独占晚唐诗歌的鳌头，和杜牧合成“小李杜”，与温庭筠合成“温李”。从少年时的憧憬，拜谒恩师的激动，到成年后的壮志凌云，求仕无门的悲苦惶恐，都在他的笔下呼啸成风，奔腾如河。李商隐的诗篇，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文 许永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