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行类乐府是宋代成就卓着的一类乐府诗,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陆游的歌行类乐府诗数量居宋人之首,题材广泛、诗风多变、立意深远,既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又兼具唐诗神韵。陆游为纪念蜀中生活而作的《剑南诗稿》中,几乎每卷都收录一定数量的乐府诗,这些诗歌句式错落有致,音韵和谐悦美,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也为我们了解宋代成都的风土人情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位于崇州的陆游祠,门廊上是陆游脍炙人口的诗句
陆游《怀成都十韵诗》卷 纸本行草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陆游笔下众多咏颂成都的作品中,《成都行》并不如《梅花绝句》(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那样脍炙人口,甚至常常被忽略,但其中数句仍广为流传,在文学史上书写了独特的成都印象。
《成都行》
原文: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
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
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
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
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
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
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译文:
伴随着锦瑟的旋律,击打着玉壶,
我这位吴中狂士,来到了成都。
成都的海棠花多得难以计数,
城市的繁华盛丽天下少有。
青色丝绳搭配金饰的马笼头,
白雪一样的马驹是多么名贵。
日暮时分,骑着它去迎见佳人。
佳人胭脂褪去,露出玉一般的肌肤,
乌黑发亮的发髻散落一半,慵懒不去梳理。
应客人之邀在锦缎和团扇上题字,
斜行小草挥毫而就。
墨竹秀丽,丰润俊雅,
风枝雨叶,笔笔不同。
皎洁的月色映照罗裳,满身花影
宴罢扶醉而归。
自从东边来到成都,纵然欢乐亦觉空虚,
鬓角多了几星白发,心里悲伤。
纵使是价值千金的合浦珍珠,
在我心中也不及沿锦江而来的书信珍贵。
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祠与相邻的罨画池一起,成为游崇州不能不去的一处名胜古迹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为四川宣抚使王炎所召,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参与擘画前线军事。他由夔州(今重庆奉节)起身,赴南郑(今陕西汉中)王炎幕府。可惜,随着王炎被免职,汉中幕府被裁撤,陆游的军旅生涯只持续了八个月。往后漫长的四十年间,对于一心报国的诗人陆游,“铁马冰河”的前线场景只能在梦里相见。
不久,陆游被改授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这一年他已四十八岁。第二年春天,陆游离开南郑,取道剑门去成都赴任。剑门是从甘陕入蜀的咽喉之地,山川形胜,兵家必争。在入剑门关时遇到一场微雨,于是有了这首千秋传颂之作——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首诗是陆游对自己的一次素描,那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形象,又夹杂着颓唐、悲愤和无能为力的情绪。从此诗可以看出,陆游有几分不愿赴成都任的。成都是当时经济发达的地区,从南郑转来成都,远离战火纷飞的前线,进入“习尚奢靡”的环境,陆游不太习惯,不仅如此,诗人恢复中原实现抱负的希望也可能就此破灭。
但,因无法实现抱负而痛苦不已的陆游,在繁华盛丽的成都又找到了莫大的慰藉。
吴中狂士游成都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成都行》第一句直入主题,对于来到成都不久的陆游来说,此时成都仅仅是一个繁华的他乡,他还以“吴中狂士”身份自居。但蜀中生活的后期,陆游已经把这里视作第二故乡,以至于后来离开蜀地,在诗中他还写了“未尝举箸忘吾蜀”。
第二句先写成都的海棠,再论成都的繁华。陆游是一个极其爱花之人,他曾自述:“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他尤其钟爱梅花、牡丹与海棠。在客居蜀中期间,陆游遍访成都名花,甚至还撰写了一部《天彭牡丹谱》,记录了当时成都人赏牡丹的热情。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
这两句写的是当时成都宴饮的情景。唐代北宋以来,成都太守率幕僚游宴,逐渐形成了浮华奢糜之风。陆游入川后多居幕僚之职,不得不循例参加这样的宴饮活动。但在另一方面,他仍以清醒的头脑密切关注着当时的战争形势,致力于爱国诗篇的创作。
入蜀时期是陆游诗歌创作的一个转折点。蜀中雄奇壮丽的山水风光,文翁、司马相如、扬雄、诸葛亮、杜甫、苏轼等前贤的遗迹和故事,为诗人的创作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南郑前线那段火热的军旅生活,开拓了他的眼界和心胸:“诗家三昧复见前”(《九月一日也读诗稿有感》)。他悟出了“功夫在诗外”(《示子遹》)的真谛,从而产生了创作上的飞跃。他在蜀前后九年中创作的2400多首诗,其中“言恢复者十之五六”(清代赵翼语),可见陆游的拳拳爱国之心并未因蜀中安逸的生活而改变。
难觅锦江双鲤鱼
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
在《成都行》中,宴饮的豪奢并未成为主旋律,诗人很快又着墨于文人雅事。这两句写的是书法与绘画,陆游是诗词大家,但少有人知道,他的书法造诣也非同一般。关于书法,陆游有句名言:一笑玩笔砚,病体为之轻。一拿起毛笔连病情都缓解了,可见他对书法的痴迷。陆游尤擅草书,据说是学习唐代草书大师张旭,其用笔大气自然,不拘小节。南宋学者朱熹评价陆游书法,“笔札精妙,意寓高远”。陆游许多诗词都提到了草书,如“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乌夜啼·纨扇婵娟素月》)、“流落不妨风味在,花前醉草写乌丝”(《醉后作小草因成长句》)等。
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
宴会结束已是深夜,带着醉意想要离开,却不由得乐极生空虚,又为鬓角多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而伤怀。这悲伤真的是因为华发渐生吗?相传此诗是乾道九年九月作于嘉州(今乐山),当时陆游四十九岁。恐怕,相比于年岁增长,仕途升迁基本无望,真正让陆游感到悲伤的是无处投放的报国之心,只能蹉跎光阴,如何不心灰意冷。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成都行》结尾一句,陆游感慨,纵使可以求得合浦价值千金的珍珠,也难觅得锦江的双鲤鱼。此处的双鲤鱼,并非指鱼,而是古时对书信的称谓,抑或代表相思之情。纸张出现前,书信多写在白色丝绢上,为在传递过程中不致损毁,古人常把书信扎在两片竹木简中,简多刻成鱼形,故称书信为双鲤。
双鲤典故最早出自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诗中所言烹鱼并非真的烹煮,而是让儿子打开装有尺素的鲤鱼形木筒。而在《成都行》中,陆游期待谁的来信呢?从时间上看,他后来在成都的好友范成大此时还未就任成都知府,最大的可能性是妻子王氏抑或小妾杨氏。此诗的具体背景已无从考证,但从此句依旧能看出陆游淡名利、重感情的个性。
淳熙六年(1178年),孝宗皇帝看多了放翁诗词,要见见本人,宣陆游临安面圣。陆游一家沿岷江而下,过眉州、经泸州出川,离开了生活六年的四川。此时陆游写下一首《南乡子》:“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愁他乡胜故乡。”已经视巴蜀大地为第二故乡了,对临安的前景倒是有些忐忑。
都说少不入川,老了出川滋味更复杂。从成都回到绍兴后,有人询问陆游蜀地的事情,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乐土。他又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长记残春入蜀时,嘉陵江上雨霏微。垂头驴瘦悲铃驮,截道狐奔脱猎围。晓度市桥花欲语,晚投山驿石能飞。杜鹃言语元无据,悔作东吴万里归。
杜鹃啼鸣,听上去像在说“不如归去”,然而当陆游真正离开蜀地后,却不由得感慨,“杜鹃言语元无据”,一句“悔作东吴万里归”,或许道出了他的心声:吴越家乡虽好,蜀中更好啊……(文 陆离 | 图 崇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