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策划 | 五代蜀王

三星堆出土的金面具

“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去。鱼凫田于湔山，得仙。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化，民往往复出。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遂活，与望帝相见……”（《蜀王本纪》）

时隔35年，三星堆遗址祭祀区重启发掘，出土了500余件文物

三星堆考古新发现，让全世界的眼光再次聚焦于神秘的古蜀文明。3000多年前成都平原上的王朝更迭，与古蜀史中记载的五代蜀王的命运息息相关。而今人所见古蜀史，以《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最为详细，但扬雄、常璩依据的多是蜀地传说，时有错漏，并无考古证据，不可尽信。把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的考古发现，与历代蜀王的传说对应，我们策划了“蜀王传”，为蚕丛、柏灌、鱼凫、杜宇、鳖灵五代蜀王勾勒出一个大概肖像。

柏灌 神秘蜀王无史可载

迄今为止，蜀王柏灌是谁也解不开的谜。他上继蚕丛，下启鱼凫，然而从古至今的文献，没有任何关于他生平和族属的记载。柏灌统治古蜀的数百年间，古蜀历史仿佛进入了真空，平淡而不可破译。

三星堆3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大口尊，典型的商末南方风格，通高逾60厘米，肩部饰兽首、鸟兽，是国内发现的最大大口尊

为何柏灌无史记载？

柏灌之名，晋人常璩的《华阳国志》、六朝《文选·蜀都赋》、宋朝《太平御览》皆云蜀国“次王曰柏灌”，唯独《蜀王本纪》记载叫“柏濩”（音货）。唐人《艺文类聚》说得更玄：“蜀王始曰蚕丛，次曰伯雍。”神秘的柏灌，不仅生平没有记载，名字都成了历代史官争论的焦点。

柏灌的名字为何会有这么多分歧？在文字产生之前，古人一般用史诗记载本族历史。部落祭司是史诗的保存者，每到祭祀、施法，便吟唱出来，祭司死前将史诗背给继任者，一代代传承下来。古文献对于远古历史的记载，常常依据这些口口相传的史诗。据此，扬雄《蜀王本纪》写道：“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去。”扬雄笔下的蜀王都是神仙，他也没有单独论及柏灌，由此推断，关于蜀王柏灌的记载或传说，在西汉已鲜有人闻，扬雄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到了两晋，蜀人常璩根据《蜀王本纪》《本蜀论》等史料写成《华阳国志》。让人诧异的是，关于柏灌的记载，常璩的记载非但没有增多，反而只剩下“次王曰柏灌”一句话。这不禁让我们陡生疑惑：为何常璩不沿用扬雄的观点？柏灌是否存在过？他究竟是怎样一位蜀王？

三星堆三号祭祀坑中琳琅满目的青铜器

柏灌的历史缘何古史无解？或许，这跟他的族属有关。

不少学者曾经把蚕丛、柏灌、鱼凫喻为蜀族，说他们是一脉相承的。蜀族是古羌人的一支，古羌人从甘肃、陕西一带迁徙至岷江上游，击败戈基人，历经磨难站稳脚跟，更名为蜀族。学者任乃强猜测，柏灌跟蚕丛、鱼凫同属蜀族。任乃强把蜀族的历史，划分成了三个阶段：蜀族最早生活在岷江上游；自蜀王柏灌以来，蜀族开始向外迁徙；到了鱼凫时，从彭州海窝子进入成都平原，建立蜀国。

《雾中王国》作者刘少匆补充说，蚕丛国破，蜀人四处逃散，其中一支“从茂汶盆地的东面翻过与岷山相连的玉垒山脉进入四川盆地的西北沿”，志在伺机复国，因此不愿意远离岷山。然而，商朝人没有给蜀人复国的机会，战不能胜，经年累月的等待让进入四川盆地的蜀人感到绝望，不得不转向盆地腹地进发。

不过，并非所有学者都赞成这个观点。段渝就认为三代蜀王的来源各不相同，进入成都平原的时间也不一样，不过他没有论及柏灌的族属，而引用了民族学家蒙默的观点，“柏灌可能是成都平原西北地区今都江堰市‘灌口’‘观坂’一带的土着”。

刘少匆勾勒出了柏灌的族属与地域，甚至得名的原因。蜀人来到彭州，这里“高山下白水河与白鹿河分别汇聚成小溪，流入湔江。白水河和白鹿河两岸层峦叠嶂、竹林茂盛，有很多宜于放牧和耕作的台地。”尤为重要的是，此处还有丰富的铜矿和玉石、陶土，是蜀人走向文明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白水河和白鹿河的高山上有不少大柏树，栖息着许多吉祥的灵鸟、白鹤。此时蚕丛已死，蜀人大抵是认为再继续叫蚕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蜀人看到柏树、白鹤，觉得新鲜，就把自己的部落改为柏鹤氏，但是他们的口音把“鹤”念成“濩”，旁人听来就是“柏濩”。到了西汉，扬雄根据蜀地传说写成《蜀王本纪》，记载的其实就是“柏濩”。扬雄是蜀人，另着有《方言》十三卷，所载“柏濩”当是蜀人原话。后来的古文献中出现的都是柏灌，可能是后世史官眼误。以讹传讹，后人就用柏灌来称呼这位第二代蜀王。

从蚕丛、鱼凫的事迹来看，此说也有合理性：“蚕丛”两字跟蚕有关，蜀王蚕丛的功绩就是教民蚕桑；“鱼凫”二字跟鱼有关，鱼凫的政绩便是教民渔猎。蜀王的名字，当与其生平有关，由此推测柏灌得名出于“柏”和“鹤”，并不为过。今日彭州仍然有村庄叫“白鹤村”，似乎说明与柏灌部落的联系，或许传承的正是柏灌部落的名称。

随着返回茂汶故土的希望彻底破灭，他们在彭州一带安居，并一度试图南下。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玉石器上有鹤的模样，可能跟柏灌部落有关。如果柏灌是蜀族的一支，流落到彭州、乃至广汉三星堆的话，另一问题便迎刃而解：蜀人在柏灌王时隐居彭州，伺机复国，处于守势，并未形成一个国家，因此柏灌的事迹与生平绝少为外人知晓。史书中说蚕丛“教民蚕桑”、鱼凫“教民渔猎”，而柏灌并无让人久久铭记的功绩，或许这就是柏灌无史可载的原因。

柏灌的命运

柏灌的命运更是个谜团。今天的温江寿安镇长青村，有座方圆4亩，高3米的圆形土丘，当地人叫它“八卦山”或“八卦墓”。古人有崇拜八卦的传统，认为八卦蕴藏乾坤，司马迁的墓也叫“八卦墓”，本不足奇。然而《温江县志》却记载说，此地“历代相传为蜀王柏灌之墓”，八卦是柏灌之讹。《温江县志》之说，不知源于何处。

柏灌王的命运到底如何？学者谭继和提出了一个猜测。这个观点不仅揭示了柏灌部落的命运，还可以解释柏灌典籍无载之谜，不过这一猜测却将柏灌的年代拉到了4000多年前的夏代。

传说夏朝时，今山东寿兴县东北一带有一个部落，叫斟灌氏。斟灌氏虽然生活在山东，其子民却说自己不是本地人，而是大禹后代，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谭继和的猜测，正是从斟灌氏开始。

三星堆祭祀坑中发现了众多造型极具特色的铜尊、铜罍

夏的历史，始于大禹。今天岷江上游的百川县，据考证就是大禹的故乡。大禹从这里走出蜀地，治理洪水，成为了中华民族的英雄。斟灌氏说自己是大禹的后代，是否也跟蜀地有关？史料记载，大禹曾多次兼并诸侯，巩固统治。谭继和据此推测，“斟灌氏即蜀王柏灌，被夏征服后，变为夏的同盟部族，一直随夏东迁，直到今山东一带，并奉大禹为先。”这个解释，比任乃强“蜀族因商人迫害迁徙”的推测，年代早了成千上百年。这个解释如果有它的合理性，却意外地向我们揭开了柏灌的另一个谜团：作为蜀王，柏灌在蜀地的时间可能并不长。大禹不止一次地兼并诸侯，成都平原上的柏灌可能也在兼并之列，跟随大禹迁徙到了中原，改名斟灌氏。为什么看不到蜀王柏灌的事迹和踪影？因为他在蜀地的时间太短，早就留在了中原的史册中。

山东斟灌氏奉大禹为先，夏人倒台，灾难来了。神话中射落太阳的后羿（他真实的身份，是东夷族有穷氏的首领）攻入夏都。不久，后羿部将寒浞又篡夺政权，太康的侄子相其时跑到斟灌氏居住的帝丘（今河南濮阳西南）避难，寒浞为了铲除后患，命长子浇攻打帝丘，斟灌氏抵挡不住，四处逃窜。从此这个部落便消失在历史中，斟灌氏改姓为“湛”，分居各处。如果柏灌真是斟灌氏的话，他们早已流落到中原，屈服在寒浞的淫威下。他们早先的事迹，很少有人记起，也绝少有史可载了。（文 唐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