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州旧称彭县,位于成都西北,距成都主城25公里,素有“天彭古郡”之誉。小城处于成都平原与龙门山过渡地带,同时兼有高山、低丘、平坝,呈“六山一水三分坝”的地貌格局。发源于西北山区的湔江是沱江上游的三大支流之一,被视作彭州的母亲河,进入成都平原后分为数支,呈扇形向东南辐射。
自古以来,彭州积淀了厚重的历史,孕育出灿烂的文化。早在远古时期,这里就是古蜀先民繁衍生息的核心区域,曾出土过大量的青铜器,锈迹斑斑地记录着古蜀文明。秦灭蜀后,彭州之境归属蜀郡繁县,是蜀地最早设县的地方之一。唐宋时期彭州成为边防重地,社会经济繁荣,宋代汪元量有诗为证:“彭州昔号小成都,城市繁华锦不如。尚有遗儒头雪白,见人犹自问诗书。”
“彭”之溯源
秦灭蜀后,在蜀地推行郡县制,设立蜀郡,辖成都、郫、临邛、广都等,彭州之地属繁、郫、湔氐三县。两汉时期,郡县设置基本沿袭秦制。
南北朝至隋朝,由于政权割据和更迭,郡县变化频繁,或分或合,或建或撤,先后存在过繁县、都安县、九龙郡、蒙州等行政建制。大唐垂拱二年(686年),析益州四县成立彭州,隶属剑南道。同年,蜀地还诞生了汉州(今广汉市)和蜀州(今崇州市)两个崭新的地名。历经唐宋元三代,彭州以天彭镇(今天彭街道)西北故繁城为治所,先后管辖九陇、导江、唐昌、蒙阳等县。那时的彭州商贾云集,是川西地区重要的商贸中心。
明洪武十年(1377年),朝廷对河南、四川等地行政区划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整,彭州被降格为县,属县蒙阳降为镇,其地并入彭县,隶属于成都府管辖。从那时起,彭州的政治地位下降,使用了七百余年的老地名消失,以“成都府彭县”的新名称出现于明清的历史舞台上。
“彭”是与山川有关的专词。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写道:“(彭州)以岷山导江,江出山处,两山相对,古谓之天彭门,因取以名州。”《元和郡县志》成书于唐元和年间(806年-820年),距彭州设州不过百余年,文献所提及的天彭门具体在哪里呢?据考证,天彭门亦称天彭阙,位于今之都江堰的灌口(宝瓶口)。东晋常璩《华阳国志》亦说:“李冰能知天文、地理,谓汶山为天彭门。乃至湔氐道,见两山对立如阙,因号天彭阙。”那时,灌口属于导江县,而导江县又属彭州。官方以属县重要的山川地标冠作新州之名,是极为正常的事。在元代,设立灌州以后,天彭门被划出,不再归彭州管辖,时人又以彭州关口之山川形势类似宝瓶口,故改称彭州关口为天彭门,所以后来渐渐出现“彭门山,在彭县北三十里,两峰对立,其高若阙,名天彭门”(《读史方舆纪要》)、“彭门山在彭县西北,有牛心山、彭门山,隔江对峙”(《大清重修一统志》)等相关记载。
总而言之,彭州之“彭”,取名于山川,的确来源于天彭门(天彭阙)。从686年到2022年,穿越过漫长的历史长河,彭州此名,已流淌过了1400余年的光阴。
古郡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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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县志》之城池图,衙署建筑、各类祠庙分布于城墙内外
据嘉庆版《彭县志》记载,彭县筑城于明英宗天顺年间,时任知县侯福筑城浚濠,创建了一座土城。县城周长为四里四分,计七百九十二丈,城墙高一丈五尺。县城辟了四道城门,东为朝京门、西为镇远门、南为文明门、北为武威门。在明末清初的兵荒马乱中,小城沦为废墟。
清代初年,国家百废待兴、地方财力匮乏,无力支撑耗费巨大的筑城工作,更何况彭县偏远,所以县城的重建一再延迟,直到乾隆年间才有大的动作。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彭县知县沈鹏劝民捐输,以半官半民的方式,沿袭明代土城旧址,新修了一座砖城。
新城周长为五里三分,计一千零十二丈,高为一丈八尺,不论城池的周长,还是城墙的高度、规模都大于明代旧城。县城共辟五道城门,比明代多了一道,东为朝阳门、南为阜财门(后更名为来薰门)、西为涵江门、北为拱极门,小北门为延秀门(位于城之东北)。有堪舆家说小北门要关上才符合风水,所以这道城门关了二十余年。直到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知县谢晋生或许是不信这个邪,或许是为了方便往来,打开了这道城门。每座城门之上,同时修建了高耸的城门楼;城墙之外,开凿了深深的壕沟。如果穿越回一百多年前,从县城南门出发,跨过形如半璧的南桥,你会看见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古朴而肃穆,正面匾额上,刻着四个大字——天彭古郡,向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诉说着彭州引以为傲的历史。
彭县城内共建有街巷14条,即东、南、西、北四条主街,四条大街呈“十字形”分布,以及小南街(书院街)、文庙街、联升巷、小北街、里仁街等。县城外共有街巷21条,即外东街、外西街、外南街、顺城街、横街子、太平街、桂花街、延秀街、铧铁街等。
根据往来习惯和生活需求,不同的街道上形成了不同功能的自由市场。县城内外分布着多处集市,或在街头巷尾,或在祠庙前后——东城外的紫云宫前是竹市;县城西南的安仁街是米市;西北方的城墙外有猪市;北门外,龙兴寺前的坝子宽阔,形成了草市、炭市、牛市和菜市。
县衙位于西街,由知县王焕承建于清雍正九年(1731年),主要建筑为大堂、二堂、三堂,计房屋四十八间。县署大堂的两旁为“十房”,职能类似于朝廷六部,按文东武西的原则,分布在县署中轴线的两侧,有吏、户、礼(在东侧)和兵、刑、工(在西侧),还有仓、承发、盐、茶等,合称“十房”,协助知县处理全县各类事务。县衙外还有负责文化教育、稽检狱囚、社会福利的衙署部门。儒学署在县治东南、文庙之西,是正八品官员教谕的办公地;典史署在县治西、监狱右侧,是未入流官员典史的办公地;分防外委署在县治南,是基层低级武官外委的办公地;县城南门外的养济院则是古代慈善福利机构。
科举教化
彭县文庙(学宫)坐落在县治之南,兴建于宋,重修于明,清代后又经历了数次大规模修缮。庙址位置未曾改变,凸显了一方文脉的传承。文庙类建筑依礼制而建,各地文庙大同小异,自南向北,是宫墙、棂星门、泮池、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沿中轴线次第展布。大成殿内,悬挂着皇帝御赐的匾额,康熙题写的是“万世师表”、雍正题写的是“生民未有”、乾隆题写的是“与天地参”、嘉庆题写的是“圣集大成”、道光题写的是“圣协时中”……一道道由皇帝书写的匾额,表达了对孔子的无比推崇,从而达到“立教化名”的目的。
大成殿外有两座亭阁类建筑,东边是用作藏书的尊经阁,西边是放置碑刻的御碑亭。忠义孝悌祠、名宦乡贤祠位于大成门外,分列于中轴线两侧。位列于名宦祠里的都是为官之楷模,祭祀着自唐以来与彭州有关的名臣良吏;位列于节孝祠里的皆为妇女之表率,旌表着历朝历代的节孝妇女。
《彭县志》之文庙图,建筑依礼制而建,凸显一方文脉的传承
同属城池“标配”建筑的文昌宫,修建在县城之南的书院街,里面供奉着文昌帝君,每年农历二月初三,文人士大夫纷纷前往庙里行香,以各种形式庆祝文昌诞辰。供奉着魁星的魁星阁建在县城东南城墙上,嘉庆版《彭县志》有记:魁星阁,在文昌宫东偏,凭城为台,凡三层,嘉庆十八年邑令王钟纺建。魁星阁有三层,高五丈有奇(约17米),又建在城墙之上,显得巍峨壮观。每年的农历七夕节是魁星阁最为热闹的日子,渴望功名的士子会聚集于此,虔诚地祭拜魁星,祈求文运亨通。
虽有魁星阁、文昌宫中各位神只的神力加持,还有县城里九峰书院的重点培养,以及乡野中育英、映台、树芳等义学的民间支持,有清一代,彭县共出了47名举人、4名进士,两项核心指标在成都府处于中下游水平。彭县中试的4名进士中,以贺维翰(1876年-1948年)的应考经历值得一说。他16岁入泮,26岁中举,28岁中进士,名列二甲第十名。那一年是光绪甲辰年(1904年),恰逢慈禧七十岁大寿,为此特开恩科会试。让贺维翰等273名春风得意的进士未曾料到的是,甲辰恩科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场科举考试,他们“幸运地”成为最后的天子门生。
祠庙坛壝
除了庄严肃穆的衙署建筑,十余座各类祠庙分布于城墙内外。
城隍庙建在县城西街,人们始终相信“县太爷管阳间的事,城隍爷管阴间的事”。俗称关帝庙的武庙,原来建在衙署背后的里仁街,后迁建于南门内,与文庙同规同制。祭祀龙神的龙王庙、祭祀火神的火神庙建在西门外。城北的里仁街上有药王宫和吕祖庙。在县衙里,有马厩前的马神庙、监狱边的狱神祠、衙门侧的衙神祠以及土地祠等。
县城内外的祠庙,要数财神庙最多,共有三处,一处在城外的猪市,一处在城内西南隅,还有一处在城内东北隅。财神庙里奉祀着财神,或是赵公明、或是五显(五路)、或是关羽,据相关研究,四川地区的财神庙里多为“正财神”赵公明。
建城也要建坛,坛壝属于重要的礼制建筑。“坛壝”为坛和壝的合称,坛是祭祀时的高台,壝是祭坛四周的墙垣。全国每个府、州、县祠祀坛庙的设置不尽相同。根据嘉庆《彭县志》记载,县城外共修筑了四座坛壝建筑,包括社稷坛、先农坛、风云雷雨山川坛、厉坛。前三座都位于东门外,厉坛在北门外。社稷坛是祭祀土地和谷神之所,社为土神,稷为五谷神,在社稷祭祀中,以社为主,以稷为副,目的是祈求五谷丰登、国家太平。先农坛是农耕文化的载体,与农业、农田和耕种密切相关。风云雷雨山川坛主要祭祀“天”,关乎自然,祭祀时祭坛上设三个“木主”,分别为“风云雷雨之神”(中)、“县境内山川之神”(左)、“县城隍之神”(右)。厉坛是专门祭祀孤魂野鬼的场所,目的在于消灾免祸。
在彭县的县城及乡场上,各省移民会馆亦兴盛,供奉着来自不同乡土的神只。关于县境内的会馆,光绪版《彭县志》仅以“城乡会馆若干所”一笔带过,嘉庆版《彭县志》的城池图中能够发现一些线索。从标注上看,县城共有五所会馆——大北街上的三元宫即陕西会馆,供奉关羽;大南街上会馆相对集中,有供奉妈祖的天后宫(福建会馆)、供奉南华六祖的南华宫(广东会馆)、供奉许真君的万寿宫(江西会馆)。在联升街的米市附近有一座湖广会馆,供奉大禹。从远方迁徙而来的移民们聚集在各自的会馆里,说着家乡的话,吃着家乡的菜,听着家乡的戏,拜着家乡的神灵……
天彭破塔
今天的彭州龙兴寺塔 甘霖 图
在古代中国,几乎每座古城都建有不同类型的塔,有的在山野,有的在平畴,有的在寂静乡村,有的在喧哗城市。出彭县县城北门不远,能看见一座历史悠久的寺庙——龙兴寺。据了解,寺庙始建于东晋,初名“大空寺”,南梁时扩建寺院,唐更名“大云寺”,开元六年(718年)诏号“龙兴寺”。该寺历来高僧辈出,素称“七佛胜地”,享誉西蜀。寺庙前巍然挺立着一座因寺而名的古塔——龙兴寺塔。
关于龙兴寺塔的身世,张驭寰、林向等专家根据其整体造型和塔身形制认为它属于唐塔。千百年来,在自然灾害、人为破坏等因素的影响下,龙兴寺塔刺破苍穹的身影渐渐模糊。明弘治年间,不知何故塔身坍塌而缺失一角;清乾隆年间,古塔遭受地震摧残,从中部直接裂为两峰;民国年间,古塔之西半部又垮塌,仅存四分之一,成为四川有名的“天彭破塔”。
一百多年前,日本人山川早水在游览四川的旅途中参观了龙兴寺,拍下数张古塔的照片,在其《巴蜀》一书中写到龙兴寺塔“高十七丈,十七层。不知何时塔的东北一方塔角崩毁,只有另外三面尚存,同时又中分为二。”龙兴寺塔是方形砖塔,通高十七丈(约34.5米),密檐十七级,每级檐角上均悬有制作精良的檐马(风铃),风过而鸣,声传幽远,满城都能听到一阵阵清脆的铜铃声。龙兴寺塔曾是彭县的“城市天际线”,陪伴这座小城走过了上千年的风雨。乾隆间年川陕总督岳钟琪《题北塔》一诗描述了残塔的奇特与巍峨——
立塔中分势欲离,依然无恙拟留题。
飞残半角移何地,挺峙三隅壮此基。
灿烂霞光悬宝镜,嵯峨垒砌赛丹梯。
忠言直与乾坤久,永镇天彭第一奇。
如果龙兴寺塔能幸运地保存下来,它的级数已超过了大理崇圣寺千寻塔(十六级)和西安荐福寺小雁塔(十五级),或许会成为中国级数最多的古代佛塔。拥有龙兴寺塔的龙兴寺,不仅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一席之地,而且还在革命历史上发挥过特别的作用。1949年12月9日,川康将领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在龙兴寺藏经楼向全国通电起义,史称“成都(彭县)起义”。龙兴寺及龙兴寺塔共同见证了解放川康的重要时刻,这场起义争得了和平,让成都平原免受了战火洗劫。
20 世纪初的彭州龙兴寺塔从中间裂为两峰,甚是奇特 那爱德 摄影 王玉龙 供图
1993年11月,彭县正式撤县建市,成为彭州市,由成都市代管。600余年前的地名“彭州”重新回到人们视野。时至今日,散落在城池中的古迹,已经寥寥;留存于方志上的故事,至今清晰。翻开竖版繁体的纸页,触摸到小城的肌理——苍老的城池还是完好无缺的、窄小的街巷还是人潮涌动的、庄严的文庙还是古木参天的、幽静的书院还是书声琅琅的、精巧的祠庙还是香火鼎盛的、残破的寺塔还是高耸入云的……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隐隐可以听见历史的回响:杜甫与高适的旷世友情于书信中得到延续,陆游魂牵梦萦的天彭牡丹于花谱中尽情绽放,杨升庵流连忘返的丹景山于平仄中依旧苍翠,李调元游览过的龙兴寺塔在诗歌中得以永存。(文 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