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称帝后东征西讨，于1276年攻下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王朝称臣归降。

随着宋王室的倾覆，汪元量作为侍臣跟随宋三宫（谢太后、全太后、宋恭帝赵显）由宋入元，被迫来到当时的元大都（今北京）。汪元量受到元世祖的起用，供职十年翰林后，又做了拾遗。他一生中两次入蜀，留诗63首，为后世展现了一幅反映元代四川地区社会生活的生动画卷。

成都武侯祠《出师表》碑刻。汪元量很推崇诸葛亮，其《蜀相庙》诗开篇即是“我谒武侯祠，阴廊草萋萋”（摄影 罗景玠）

琴师泣血“江南史”

汪元量（1241年-1317年），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今属杭州）人。汪元量的父亲曾做过南宋朝廷的提举，虽官职不高，但家族与宋宫廷的关系甚是密切，所以汪元量幼年时得以出入宫廷。成年后，汪元量因精于弹琴作画、写诗填词，成为供奉内廷的首席琴师，可谓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好景不长，彼时的南宋王朝在元军一路冲杀中摇摇欲坠。宋恭帝德佑二年（1276年），一直垂帘听政的谢太后在纸醉金迷中听到了元军冲向临安城的马蹄声。慌乱中，她赶紧叫停了歌舞，忙不迭地拿出传国玉玺，带着年幼的恭帝和一群大臣嫔妃开城投降。汪元量和3000多位王公贵族一起被押往大都。

当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一个琴师，而是一个亡国远徙的囚徒时，汪元量心中的悲愤难以隐藏。他在北上途中，鼓琴而歌，用泣血的文字写下了《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对贾似道等奸佞的荒淫误国，义愤填膺；“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斥责谢太后的投降行径，直呼其名，毫不避讳。

北行路上的耳闻目睹，“北留”期间的屈辱愤懑，汪元量以独特的视角创作了《醉歌》《湖州歌》《越州歌》等百余首纪实性作品，记录宋元更替时期的真实事件。当汪元量将所见所闻用诗歌串成一部泣血的宋亡史，他已经完成了由琴师到诗人再到史家的人生嬗变。因此，在后世史家眼中，汪元量不经意间和杜甫一样，为后人勾勒出了一段难得的宋亡“诗史”。清朝诗人肖埙评说，“行吟便是江南史，它日真堪付董狐。”

为了笼络人心、安抚汉人，元世祖不杀宋宫一人。汪元量也沾上了恩典，他的琴技获得元世祖的肯定，常被召鼓琴，不久担任翰林属官。

南宋 佚名《雪涧盘车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亡后，汪元量和3000多位王公贵族一起被押送大都，旅程之艰可以想见。

从万里桥回首剑门关

1278年2月，汪元量奉使入蜀降香，也就是作为皇帝的使者，到青城山祭祀。

从大都出发，汪元量在河北、山西、陕西祭祀了恒山、后土祠、河渎以及华山，沿古蜀道，越大小剑山，过梓潼、绵阳、德阳、广汉，抵达成都。当时蜀中战火未灭，路途艰难，但蜀地的奇山异水让汪元量大为惊喜。过剑门关，巍峨的蜀山险关令人畅想，汪元量留诗《剑门》：“剑门崔嵬若相抗，云栈萦回千百丈。石角勾连皆北向，失势一落心胆丧。侧身西望不可傍，猛虎毒蛇相下上。安得朱亥袖椎来，为我碎打双叠嶂。”诗句没有重复历史故事，而是以一位文人的眼光，眼里尽是李白、韩愈、白居易的诗歌。在隆庆府（今四川剑阁县境内）留诗《隆庆府》：“雁山突兀插青天，剑阁西来接剑泉。如此江山快人意，满船载酒下潼川。”一路的景色美不胜收，雁山的突兀、剑阁的巍峨和剑泉的清冽，汪元量的心情豁然开朗。

沿蜀道而入，到了潼川（今四川三台县），汪元量作《潼川府》：“潼江待我洗吟眸，如此江山是胜游。红袖斗歌才拍手，绿鬟对舞尽缠头。箜篌急捻风生座，鼙鼓连挝月上楼。一夜不眠鸡戒晓，又骑铺马过绵州。”

汪元量是南宋遗民，常怀黍离之感，故国之思多溢于言表，但降香入蜀以来，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凄哀之声渐少，更多了几分惊奇与喜悦，这很大一部分功劳应归于蜀地特有的人文、地理环境及习俗风貌。

到了成都，四川行省签书枢密院事昝顺用郫筒酒、丙穴白鱼、巴山“紫鹤”，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设宴招待汪元量，诗歌《昝相公席上》中记录了这个场面：“燕云远使栈云间，便遣郫筒助客欢。闪闪白鱼来丙穴，绵绵紫鹤出巴山。神仙缥缈艳金屋，城郭繁华号锦官。万里桥西一回首，黑云遮断剑门关。”面对眼前佳景，诗人站在万里桥回头远看自己走过的艰险万难，已被黑云掩盖，消失在视线中了。

帝王将相才子，咏不尽锦官城

成都平原河网密布，泛舟是人们普遍喜欢的游乐。昝顺数次邀请汪元量泛舟锦江、浣花溪、百花潭等。泛舟浣花溪，留诗《昝元帅相拉浣花溪泛舟》：“行都元帅千蹄马，腰佩角弓箭盈把。浣花溪头具小舟，击鼓吹箫行酒斝。舞腰袅娜锦缠头，风吹金缕随东流。公孙弟子背面笑，拔剑一击蛟龙愁。万里桥西有茅屋，杜子当年来卜筑。湘江一醉不复归，四松寂寞擎寒玉。”尽管昝顺好歌好舞招待，但汪元量想到的却是偶像杜甫，感叹杜甫的一去不返，只剩下茅屋旁边的松树，孤零零地享受着皎洁冰凉的月光。又有《百花潭》：“万里扬鞭到益州，旌旗小队锦江头。红船载酒环歌女，摇荡百花潭水秋。”

昝顺还带着汪元量游历蜀中名胜，瞻仰杜甫草堂。杜甫不仅是汪元量习诗的偶像，也是精神偶像，汪元量曾作诗《草堂》（二首）云：“子美西来筑此堂，浣花春水共凄凉。鸣鸠乳燕归何处，野草闲花护短墙。英雄去矣柴门闭，邻里伤哉竹径荒。安得山瓶盛乳酒，送分渔父濯沧浪。”“白发遨游梓阆间，中原戎马未平安。粗饭浊醪常欠缺，老妻稚子半饥寒。扁舟出峡风涛壮，短褐行湘天地宽。侨寓耒阳牛酒饱，不知曾忆使君滩？”第一首除首联直述杜子美来成都营造草堂的背景，未化用杜甫诗句外，其余三联都化用了杜甫的诗句，不着痕迹，可见汪元量运用杜诗已达到了娴熟的境界。

除了杜甫，汪元量还很推崇诸葛亮。汪元量蜀中诗一共有三首是关于诸葛亮的，分别是《后主庙》《永安宫》《蜀相庙》。《后主庙》简略地提到了诸葛孔明的忠心耿耿、劳苦功高，《永安宫》则提及“图垒”，即八阵图。在《蜀相庙》中，汪元量以一个前朝遗臣的思想警醒自己：“我谒武侯祠，阴廊草萋萋。当时南阳结庐学龙卧，深山大泽无人知。胡为蜀先主，三顾前致辞。欲烦恢复天下计，先生筹策天下奇。浩然出山来，凛凛虎豹姿。乘时既得人，上曰真吾师。已晓关与张，二子不复疑。孤有孔明在军中，如龙有水相因依。历数既有归，破贼当自兹。可怜复汉社稷心未已，当时三峡图垒空巍巍。先生有才过曹丕，中原恢复未可知。惜哉军务劳，一心死无私。出师一表如皎日，千古万古鸿名垂。”字里行间，折射出家国之悲。

此外，汪元量也有描写其他帝王的《蚕丛祠》《明皇庙》，还有缅怀文学家司马相如的《琴台》，这些与帝王、将相、才子相关的诗歌，透露出诗人渴望建功立业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汪元量对蜀地的风土人情和胜景也有描绘，如《药市》：“蜀乡人是大药王，一道长街满药香。天下苍生正狼狈，愿分良剂救膏肓。”此诗标题之下有小引：“成都五日，家家列药于市，以为盛事。”记录了农历五月初五成都市民端午采药成市的风俗。另有《蚕市》：“成都美女白如霜，结伴携筐去采桑。一岁蚕苗凡七出，寸丝那得做衣裳。”此诗着重描写了采桑女的美丽和养蚕的辛劳。

身为代祀使的汪元量，先后祭祀了江渎祠、青城山，停留了数月，因降香有任务还未完成，在欣赏了巴山蜀水的秀美景色、触摸了历史名城成都之后，便缓缓沿原路出川：“马踏巉岩缓着鞭，汉州城外看青天。云横叠嶂吞残日，风卷残岗起晓烟。地拔翠峰森似笋，溪明锦石小如钱。官邮睡足出门去，信口语言诗未圆。”汪元量骑在马背上，边走边看，美丽的意象诉诸笔端。

眼见了巴蜀城邑的繁华，同时也看到了宋末元初战争对四川的破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民众让汪元量感到痛心疾首，《利州》一诗道出了社会的凋敝：“云栈摇摇马不前，风吹红树带青烟。城引兵破悭歌舞，民为官差失井田。岩谷搜罗追猎户，江湖刻剥及渔船。酒边父老犹能说，五十年前好四川。”

元代 何澄90岁所绘《归庄图》。离蜀后汪元量亦是终老钱塘的“湖山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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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入蜀，诗人要看好山川

1289年，汪元量向元世祖祈求归老江南，次年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物是人非，幸而双亲健在。汪元量不满足于家庭的幸福美满，1291年，他收起行囊，怀着“诗人要看好山川”的美好愿望，再次向蜀地进发，前后停留了两年时间。

汪元量经三峡而入，一路上，自然风景的奇绝、古老传说的神秘、历史遗迹的古老，激发汪元量写下了《峡边山寺》《神女祠》《忠武侯庙》等诗篇。溯长江而上，经戎州（今四川宜宾）、荣州（今四川荣县）、隆州（今四川仁寿、井研等县），又经陆路到阆州（今四川阆中），再游成都周边的绵州（今四川绵阳）、彭州等地。

诗人此次游蜀，成都仍是游历的重点，虽然已不是朝廷使臣，但仍然受到昝顺的厚待，《昝相公送锦被》云：“蜀都府主迎宾客，赠我蜀锦三百尺……道人坐久闻妙香，纸帐蒲团自清绝。” 汪元量此时已为道人，昝顺送他蜀锦三百尺，他却谢绝了昝顺的好意，“只今卷锦还府主”，宁愿“纸帐蒲团自清绝”，不愿享受奢华的生活。但汪元量没有拒绝昝顺邀请他泛舟锦江，《昝舍人锦江泛舟》云：“舍人与客放船开，网得鲸鱼饷酒杯。西川锦雀甜如蜜，录事相分二百枚。” 他们一同放船，一起网鱼，一起豪饮，尽情享受着四川的雀李（水果名），还把它赏赐给别人，共同欢乐。

在蜀中，汪元量玩得十分惬意，金秋时节，天朗气清。绵州芙蓉溪上花团锦簇，绵州使君邀请汪元量划船饮酒，汪元量诗兴大发，吟《绵州》诗：“绵州八月秋气深，芙蓉溪上花荫荫。使君唤船复载酒，书生快意仍长吟。击鼓吹笙劝客饮，脱巾露发看日沉。归来不知其所往，但见月高松树林。” 使君盛情，击鼓吹笙劝酒，诗人豪迈地脱巾露发，欣赏缓缓西下的落日，不亦乐乎，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在蜀中，汪元量与漂泊至蜀的南宋宫廷歌姬许冬冬相逢。许冬冬歌唱得不错，兼擅长舞，汪元量也是既善琴，又擅诗词，还能舞，两人结伴出游，有《歌妓许冬冬携酒郊外小集》：“益州歌妓许冬冬，客里相逢似燕鸿。醉拥蜀琴抽白雪，舞回班扇割西风。山炰野馔荒山里，浪蕊浮花古寺中。偶尔流连借余景，出门一笑夕阳红。”汪元量赞扬了许冬冬良好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舞技，只可惜了山珍海味留在荒山野岭，似乎比喻像许冬冬这样的优秀艺人沦落于红尘，也似乎暗喻自己多才多艺却沦落天涯。

成都之游结束后，汪元量经眉州（今四川眉山）水路到重庆，作了短暂停留，便又返回成都。再次游览了成都胜景后，1293年，汪元量启程出川。

汪元量两次入蜀，蜀地优美的自然风光与浓郁的文化氛围涵养了他的诗性，其诗歌不同于北行前的豪华艳丽，也不同于北行期间的沉郁哀怨，转变为明丽轻快的风格。这些诗歌向世人展示了蜀地的奇异--郫筒的美酒、西川的锦雀、戎州的荔枝、彭州的牡丹、峨眉的秀色、青城的幽美等。这些特有的蜀中风物，实在令人难以忘怀，比如组诗《戎州》就让我们记住了戎州荔枝的品相与味道--大如鸡蛋，甜比蜜糖。

离蜀后，汪元量在钱塘筑“湖山隐处”，自称“野水闲云一钓蓑”，于1317年，终老湖山。（文 许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