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所述的东湖,并非今日成都人熟悉的城东二环外的东湖,而是位于新都区新繁街道的东湖。新繁东湖在中国园林史上有着重要地位,是我国现存的建于唐代并有遗迹可考的两座古典人文园林之一。东湖园林中许多建筑山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细节和味道,但在笔者看来,这些物事的毁坏似乎只算得皮外之伤,如今依然存留的碑刻,这才是园林最可贵的根本。
怀李堂前的李德裕塑像
读园:自唐而清,接力修葺
东湖似乎不及成都许多老园子那么有名气,很多人不大知道它。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利用工作之便,扛着摄像机在大街上作了一次“街访”,结果多数人以为东湖是位于成都东郊、与之同名的那片湖泊,那里现今是一座市政公园。
新繁东湖是一座距今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唐代园林,隐藏在新都区新繁街道一片浓密的绿荫之中。尽管不为多数人所知晓,但东湖在中国园林史上却是排得上号的--它应该是我国仅存的建于唐代并有遗迹可考的两座古典人文园林之一。另一座位于山西省新绛县,名为“绛守居”,如今已毁损殆尽;而东湖的整体构架和重建于清代的多数园林建筑都还基本保存完好。
事实上,东湖在历史上是相当有名的,曾有“西蜀名园”之誉。在唐代,新繁是一座繁华的县城。唐代着名宰相李德裕曾在新繁做过县令,东湖是他主持兴建的一座园林,因位于县署以东,故名东湖。李德裕在任期间政绩不错,做过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老百姓很敬重他。后来他一路升迁,直做到宰相位上,新繁民众引以为傲。因李德裕被赐封为卫国公,后人为了纪念他,又称东湖为“卫公东湖”。现在,正门左侧的围墙上还嵌有一块黑色条石,上面刻有“唐李卫公东湖”字样。
此六字为清人程祥栋题写。程祥栋时任新繁知县,上任伊始,到新繁城乡视察工作,见东湖破败不堪,荒草满园,成为虫蛇盘踞之地,甚是心痛,不禁“慨然太息,亟思整饬,以妥先贤”。有意思的是,程祥栋并没有动用公款来搞“政绩工程”,而是自捐薪俸两千余贯,历一年又一季,将东湖修葺一新,奠定了今天东湖园林的基本格局。看得出他是极慕李卫公之功德的,亦欲效法从之,做个廉洁奉公的官员。早年我在读他的《东湖因树园记》的时候,就为他所记述的东湖园景所吸引,更对他捐款葺园之举深为敬叹。
东湖重建竣工之后,程祥栋很满意,且深感欣慰,邀约文朋诗友赏园题诗,并将东湖命名为“东湖因树园”。何为“因树”?当初程祥栋来到东湖,见园庭荒疏,而李德裕手植的古柏苍然挺立,顿生缅念先贤之情,并决定重建东湖园林,即东湖的重建乃因“树”而起意,故名。
再去东湖,我最想看的就是那块刻有《东湖因树园记》的石碑了,我奇怪,以往游东湖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呢?之前查阅东湖史料,说那块石碑还在,就嵌在“怀李堂”右侧游廊的廊壁上。所以一入园我就直奔那里,果然见到了那块石碑,石头已有些风化,还有一些硬伤,只能辨别出少许的文字,我虽有些失望,却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东湖和许多老园子一样,总会有许多故事,这些故事又总能激发我回头探寻的热望。当我拨开历史荒草,寻见那园子历史上人与事留下的些许痕迹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更会生出无尽的感叹,因为时间磨蚀事物和成就事物的力量是惊人的,一些东西消失了,一些东西却变得永恒。而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便体会到了读园的乐趣。
“蝠崖”为掘湖土石堆砌而成,三四米高,由瑞莲池、怀李堂等组成的中心景区隐藏其后
造园:川派融入江南风格
当然读园的乐趣还有很多种,比如类比与对比。就像读书破了万卷,许多事情自然就通了。读园多了,就会很容易地找出一座园子的特点以及它和其他园子的异同。
我看到东湖那段古城墙,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桂湖的古城墙,这两座园子都借用了一段古老的城墙作为园林的部分围墙,这使它们官署园林的特点十分明显。一般情况下私家园林是不会靠着古城墙建造的,造得起私园的人多半不会为了省一段围墙的材料和人工费而去这么做,那也是与私园所追求的秀雅、精致的风格不大吻合的,况且,这么做也多半不被允许。官署要造园林,此举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城墙是公共建筑,当然是官署的,官署要建造一座园林,靠了巍峨的城墙,既表明官产的性质,又可体现官署建筑的高大与威仪。
成都保存至今的多数是这一类官产性质的园林(当然,不是所有官署园林都有这样的城墙)。它们是属于地方政府的,也有条件地允许老百姓入园游玩,所以它们又区别于为皇室所独享的皇家园林和为私人所拥有的私家园林,风格上也自然有所不同。这一特征在四川,特别是成都平原的园林中有着较为集中的体现,这就形成了四川园林的独特风格。不过,东湖园林的风格不光具有川派园林的特征,还糅合了江南园林的一些造园要素。清代江南私家园林已发展到鼎盛时期,程祥栋为江南人士,他在重建东湖的时候,取法江南私园的一些造园手法,这自然是情理中事。我觉得东湖的那段游廊就很有江南私家园林的风味。
东湖是以一块方形水塘瑞莲池为中心进行空间布局的。瑞莲池北岸为全园的主体建筑怀李堂,即为怀念李德裕而建造的一座正厅,游廊就以怀李堂为起点,向左右,然后向南曲折延伸,东面串起篁溪水榭,直连到瑞莲阁。西面的月波廊连接冰玉轩,再向南一折,以画廊连接珍珠船,这就在瑞莲池东、北、西三面形成一条颇有韵味的环湖景观带。
廊,在园林布局中应当是起着“线”的作用,而楼台亭阁厅堂榭之类的建筑则是点,廊往往将这些点串联起来,使之成为有机的建筑组群。东湖的这条长廊就起到了很好的空间联系和空间划分的作用,使瑞莲池及其周围建筑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景区。而且这条长廊本身也富有变化,既有直廊,又有曲廊,与建筑之间的衔接和曲直之间的转换都十分自然,长而不显拖沓和呆板。成都古典园林中这么长的廊子并不多见,它使人在曲折回环中穿行,造成视角的不断变化,眼前景物变得愈加丰富起来,趣味也更浓了。
东湖尽管经过历代的维修与重建已有很大的变化,但它的整体布局还是基本保持着原样,依然能看出一些唐代园林的痕迹,比如它的围墙很少开漏窗,道路也少有韵味悠长的曲线,亦难得见到园林小品,这显示出较早时期的园林在建造手法上的相对单一和细节上的简单粗放。另外,它的围墙为朱砂红,既是官署园林通常采用的颜色,也是一个时代的代表色彩。唐代这个雍容华贵、大红大紫的时代,唯有这红色才配得上它。
东湖的整体布局是成功的。自正门入园,便一眼见到一座东西向横卧的土山,形状犹似一只蝙蝠,得名“蝠崖”。蝠崖为掘湖的土石堆砌而成,不高,也就三四米,但它却将视线决然阻断。蝠崖背后由瑞莲池、怀李堂及环湖建筑组成的中心景区都隐藏在了它的身后。大门至蝠崖之间仅有五六十米的距离,头次来东湖的人入园第一印象一定会觉得这组空间太过狭窄,右边也仅有古柏亭和城霞阁,似乎没有什么景观可赏。但蝠崖土山下留有一洞,穿洞而过,景物在被“塞”了一下之后,突然一“开”,瑞莲池便显得格外开阔。北岸怀李堂的屋宇在浓荫中隐约可见,李卫公的金色塑像在阳光下分外显眼,整组景物的景深于是变得更加深远。
蝠崖不仅在园林中起到了划分空间的作用,还使空间层次更加丰富。登上蝠崖俯瞰湖区,四周景物尽收眼底,而于湖岸仰望蝠崖,则可见分别立于山脊左右的见山亭与青白江楼高高耸立,将人们的目光导向辽远,使这座建于川西平坝上的园林有了高低错落的起伏之势,颇有“城市山林”的趣味。山上这一楼一亭与湖畔的怀李堂以及与之相连的系列建筑还形成互为对景的关系,有限的景点衍生出众多的画面。同时,通透的双面长廊与敦实的蝠崖之间也形成了虚实、轻重对比的强烈反差,审美效果相当不错。
新繁东湖在历史上是相当有名的,曾有“西蜀名园”之誉
赏园:碑刻依然,根本尚存
东湖的水面,导湔江清流而入,在园中流连环绕,房前屋后,山石草树间都有溪水潺潺。最有风姿的还是瑞莲池到古柏亭的一段,方正宽阔的瑞莲池在东南角突然地束成窄窄的溪流,顺势一甩,绕过蝠崖,将它紧紧环抱,并在山后又成一湖。过去这段湖区被称为“勾氏盘溪”,现在好像没有名字。湖中建城霞阁和古柏亭,之间以一座三曲桥相连。从蝠崖上的见山亭俯瞰这组水景,别有风味。据说,古柏亭因侧旁有李德裕手植的四株翠柏而得名,但现在古柏早已不存,唯古柏亭孑立水中。
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来东湖的时候,它的水质还很好,不仅是活水,还较为清澈。后来再去时,却发现水有些发黑,尤其是瑞莲池西岸环绕珍珠船的一湾细流,已无甚可观。过去珍珠船四周的水面开阔得多,程祥栋在他的《东湖因树园记》中描述说,有“空庭积水,荇藻交横”的景象。珍珠船好像做了园林管理所的办公室,几株芭蕉种在珍珠船水岸斜坡上,使这一景区显得单调且萧条。
老实讲,如今的东湖除了结构上的美之外,细节已失去曾经的味道。我有些郁然地在园中闲逛。过月波廊,又去看冰玉轩和画廊里的碑刻。上次来时不及细玩,匆匆而去,这回我要慢慢地品一番。冰玉轩和画廊里光线很暗,我得弓身引颈凑近去看,不想,我竟发现了珍品:里面赫然竖立着两通金代着名书画大家黄华老人的诗碑。这不禁让人感到奇怪,印象中黄华老人是不曾到过成都的,怎么还会有题咏东湖的诗篇呢?再细看,第一通诗碑的上方刻有一段序文,说明诗碑的来历:黄华老人曾书七绝四章,刻于云南三塔寺。清代曾任新繁知县的云南人高上桂久慕黄华老人书法,到任之前得此诗碑拓本,爱不释手,及至整浚东湖,游园览胜之际,得五律四首,描述东湖春夏秋冬四时景色,并从黄华老人诗碑拓本中集得87 字(草书),将此“四季咏叹”刻在了石碑之上。
隔着瑞莲池远眺怀李堂,树荫掩映李卫公塑像,把视线引向深远
虽是移花接木之作,却也浑然天成,算得诗、书之上品。黄华老人书法“沉顿雄快,俊逸遒劲,为世所珍”,我亦爱之,但其墨迹传世者甚少。曾说黄华老人刻于云南三塔寺的诗碑也早已澌灭不存,今日竟于东湖意外发现其墨迹,诚为一喜。这真得感谢高上桂了,他不仅整浚东湖,还抢救了黄华老人的书法珍品,更让东湖的文化积淀厚重了许多,实乃功德无量。
我的心情变得好了不少。园林中建筑山石的毁坏似乎只算得皮外之伤,历史文化遗存的散失和见证时光流逝的树木之损毁,才算得真正抽筋吸髓的损伤。幸乎东湖碑刻依然,它是这座园子的根本,是“魂魄”,就像书香世家置于案头的四书五经和论语老庄,就像仕宦之家必不可少的《资治通鉴》与《吕氏春秋》。(文图 谢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