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资阳市安岳县,全县各个乡镇无一没有石窟分布,如果将境内佛像首尾相连,足足有五公里长,年代从盛唐、中晚唐、五代一直延续至北宋,包括中国最大的唐代卧佛、规模宏大唐代经窟、最为集中的五代造像群……在巴蜀石窟中,安岳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时至宋代,诸如毗卢遮那佛、圆觉洞、柳本尊十炼图、孔雀明王、十大明王等密宗造像在安岳成为主流,四川石窟题材也为之一变,令人耳目一新。
一尊特立独行的卧佛
我来到卧佛沟时,这里没有佛国的安宁,却如同城市的工地一般热闹。村民撬开爬满青苔的青石板,工匠用铁凿与铁锤凿去新石板的棱角,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抬起百十斤重的石夯。卧佛沟众神的涅盘之梦,在这个闷热的夏日清晨,被一声声清脆的凿石声惊醒。
卧佛沟全长865米,宽约百米,两头窄,中间宽,形如一艘巨轮,南北两边红色细砂岩壁上,开凿了84窟摩崖造像与15窟佛经,佛像总计有1600余尊之多。卧佛沟的村民,祖祖辈辈与佛像为邻,山上石头多,村里许多房子都是用石材做墙体和柱子,就连农家的风车都用石头砌成。
卧佛全称“释迦牟尼涅盘图”,涅盘是梵语,意味着脱离生死轮回、成佛的最高境界。早在魏晋时期,中国就已有卧佛造像。《世说新语》记载,东晋江、荆、豫三州刺史庾亮一次入寺庙,看到一尊卧佛,说“此子疲于津梁”,意思是佛祖为了普渡众生,累得在此小憩。时人皆以为名言。
卧佛全称“释迦牟尼涅盘图”,涅盘是梵语。意味着脱离生死轮回的最高境界
佛经有云,释迦牟尼涅盘时,“北首右胁卧,双手累双足”。中国的“释迦牟尼涅盘图”大多遵循佛经记载,奇怪的是,安岳卧佛却是左侧而卧,并不符合佛教仪轨。文物工作者经过测算后认为,如果引经据典,卧佛沟岩壁并不适合开凿庞大的卧佛,同时根据山崖石质和起伏等原因,只好因地制宜改为“南首左胁卧”了,这才有了这尊特立独行的卧佛。
中国最大的摩崖经窟
卧佛对面有4个空空荡荡的石窟,看不到一尊佛像,却终年铁门紧锁。文管员吴忠富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一个唐代的世界跃入眼帘:唐人娟秀、遒劲的小楷自上而下爬满岩壁,飞天在经文中飞舞。纵然是工匠点着蜡烛,一凿一凿、一字一字雕刻出来的,却如同印刷雕版一般精美、工整。
都说宋刻本“一页千金”,年代更早的唐刻本、写本又何尝不是一书难求。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古籍,大多是清代或民国版本,连明刻本都成了稀罕货。当置于一个唐代经窟,满目皆是唐人娟秀飘逸的小楷,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卧佛沟现存摩崖佛经15窟,总计30余万字,是迄今中国最大的摩崖经窟。北京房山石经与安岳摩崖石经,一北一南,堪称中国佛教艺术的瑰宝。
在卧佛沟,当地百姓经常自豪地说,唐三藏与孙悟空到西天取的经,就保存在这里。唐三藏取的经怎么会跑到安岳来了呢?原来,卧佛沟经窟中有一部《檀三藏经》,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听成了“唐三藏”,以为是《西游记》里的唐僧。据四川省社会科学院胡文和研究员统计,安岳石窟刻有《妙法莲华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方便佛报恩经》等佛经22种,《檀三藏经》是我国现存佛经中当之无愧的绝版。
中国五代造像的星星之火
每天天不亮,岳阳镇船行村的刘家碧老人便摸黑出门,到后山的罗汉寺。说是寺庙,其实只是座破败的吊脚楼。吊脚楼依山而建,楼内岩壁上开凿有三龛佛像。十多年前,刘家碧用香火钱为三龛佛像上了漆,她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是为山上所有佛像都上一遍漆。不过,这个愿望可能无法实现,文物部门发现,罗汉寺石窟大多开凿于五代年间,而大规模的五代石窟在中国并不常见。
刘家碧老人点燃一支蜡烛,领我到后山,如数家珍地指点着这些相伴了数十载的佛像。她拨开岩壁上的藤蔓,告诉我哪里有题刻。微弱的烛光映红古老的石壁,一行斑驳的楷书映入眼帘:“天成二年岁次丁亥二月”。天成是后唐明宗李亶的年号,就在两年前,后唐兵进成都,前蜀皇帝王衍开城投降,在押往洛阳途中被杀,前蜀灭亡。
自907年朱温灭后唐建立后梁以来,中原战乱频繁,兵连祸结,百姓民不聊生,大规模的石窟造像早已停止。迄今中国的五代造像,大多分布在四川、江苏与浙江,而又以四川最为丰富。除了船行村,安岳圆觉洞、庵堂寺、千佛寨部分石窟也开凿于五代年间,这些石窟共同点在于:龛不大,进深浅,极少有大型造像,佛像线条也日趋粗犷、简约。
安岳五代造像在2000尊上下,在中国独占鳌头,佛像虽然没有唐代的精美、大气,却如实地记录了中国石窟艺术流变的过程,保存了中国石窟造像的火种,因而意义非凡。
“唐盛宋衰”的历史在安岳被改写
安岳塔坡宋代华严三圣主尊毗卢遮那佛,表情沉静,面部圆润,弯眉细目
2007年3月,我第一次来到茗山寺,山上精美的北宋石窟令我流连忘返,接下来的几年里,位置偏僻的茗山寺,成为我去得最多的地方。茗山寺现存造像97尊,数量虽不多,但规模宏大,窟窟精彩,诸如4.5米高的观音、大势至菩萨、6米高的文殊师利、6.3米高的毗卢遮那佛、1.8米高、并排而立的十二护法神像等都堪称北宋精品。千年的风吹雨打使岩石显现出来的层层肌理,在佛像身上留下了水波型的纹理线条,看起来更有一种沧桑之美,如同年轮,记录下时间的印记。文殊师利身后开凿有8个小圆龛,龛内各有佛像一尊,左边五尊正对风口,仅存模糊的轮廓;右边三尊由于岩壁的遮挡形成避风港,几乎完好无损。
宋代石窟存世颇少,以致清代学者提出“唐盛宋衰”之说,认为宋代石窟早已衰落,不值一提。大足、安岳石窟的相继发现修正了这种观点,也向后人展示着中国宋代石窟之美。
宋代是安岳石窟的黄金时代,出现了茗山寺、孔雀洞、华严洞、毗卢洞、宝珠寺、圣寿寺、宝相寺诸多精品,石窟逐渐摆脱了五代的桎梏,佛龛气势恢宏,佛像大多大于真人。
将安岳宋代石窟之美发挥到极致的,则是毗卢洞的紫竹观音与柳本尊十炼图。紫竹观音高3米,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小口,坐在荷叶上,右腿跷起,左腿悬于莲台之下,恰似一个天真的邻家少女正在莲叶与竹林间嬉戏。当时的工匠似乎以身边的四川女子为模特,塑造了这尊石窟艺术史上的尤物,难怪人们爱昵称其为“跷脚观音”“风流观音”。
中国只有两龛柳本尊十炼图,一龛在大足宝顶山,另一龛便在毗卢洞。柳本尊名居直,唐大中九年(855年)生于嘉州龙游县玉津天池坝(今四川乐山境内),终日念诵《瑜伽经》,设道场,收弟子,弘扬密宗,后被尊为四川密宗第六代祖师。蜀王王建曾召他入宫,供养三日,并赐封为“唐瑜伽部主总持王”。
毗卢洞的柳本尊十炼图高7米、宽14米、深5米,塑造了柳本尊一生修行的十个劫难,大多是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立雪、炼指、炼踝、剜眼、割耳、炼心、炼顶、舍臂、炼阴、炼膝。比如炼阴,讲的就是天复五年的冬天,马头巷一个叫邱绍的人得暴病身亡,邱绍的家人祈求柳本尊施法将邱绍救活,愿意从此举家皈依佛门。柳本尊用葛布裹阴,经过一昼夜烧炼,以示自己绝欲之意,并最终使得邱绍死而复生。
中国的密宗,一般认为始于开元年间,以密宗三大师金刚智、善无畏、不空等高僧进入中土为标志。时至晚唐,密宗在中原已是绝唱,却在巴蜀仍有着广泛影响。不过,柳本尊采取的烧炼身躯、施舍器官的修行方式,显然与中国传统的密宗教义大相径庭,有学者也称为“川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晚唐五代安岳与巴蜀其他地方并无太大区别;而宋代的安岳,造像题材发生了剧变,诸如孔雀明王、毗卢遮那佛、柳本尊十炼图、十大明王、圆觉洞等都是密宗常见题材。密宗造像的流行,可能与巴蜀密宗流行不无关联。
宋代诸如养鸡女、牧童、婢女、武士等世俗形象频频出现在石窟中,而在毗卢洞,就连捐资造像的僧、尼、供养人,甚至怀抱着小孩的妇女都坐进了佛龛,与佛一起享受着人间香火。每尊造像的右上角,还刻有捐资人的姓名、法号。我拭去经年的灰尘,“易氏妙姓”“冉八士”“龚氏妙善”“如瑞”……一个个宋人的姓名、法号出现在眼前。
宋代国力虽不如唐,城市经济却大有发展,市民阶层颇为活跃,俗世的人渐渐成为小说、评书中的主体,受此影响,石窟艺术也大有世俗化的趋势。只要信奉佛祖,你就可以成为佛国的一员,在佛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不用修行,只需捐出几两银子就够了。
安岳是龙门石窟到大足石窟的渡口
周世夏一家可能是中国最有佛缘的家庭了。2009年,我来双龙街乡孔雀村拜访他时,他正在烧晚饭,灶台透出的火光映红了一旁的佛像,佛像的脸庞早已被灶烟熏得漆黑。
房子分给周家时,灶台旁就有这样一尊孔雀明王佛像,周世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别人还要求神拜佛,家里有尊佛像不是更好?1979年,妻子戴玉兰嫁进了门,再后来两个儿子也出生了。孩子大了调皮,戴玉兰就嚷道:别在家里乱跑,当心脑壳撞到孔雀上……30年过去了,周家保护佛像,孔雀明王庇护周家,只是灶烟熏得佛像一年黑似一年。前些年,周家老宅拆除,周世夏把新房建在孔雀明王旁边,他也如愿当上了文管员,继续着与这尊北宋佛像的情缘。
孔雀明王是佛教密宗一大本尊,头戴花冠,身着天衣,飘带飞舞,趺坐于孔雀之上,身后四手分别托经书、如意、宝扇与孔雀翎。孔雀明王的典故,出自《大佛母孔雀明王经变相》,佛教认为此经能远离疾病,不受水旱灾难、魔鬼,尤其是战争的侵袭。有意思的是,巴蜀的孔雀明王,许多完工于北宋年间,其中重庆大足石刻有一尊完成于1126年,此时的北宋都城刚刚沦落于金人之手,正是宋代历史上最混乱不堪的时期。蜀人开凿孔雀明王,或许正是希冀躲避连年的战火。
孔雀村与重庆大足毗邻,开车只需10分钟,村里不少人家亲戚就在大足,三五结伙地来看稀奇,啧啧地称赞:这尊孔雀明王跟咱县北山那个长得像哦?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足北山孔雀明王,无论造像形态还是神韵都与孔雀村这尊极为相似。大足石刻的历史,一般认为始于晚唐普州刺史韦君靖,历五代至两宋,南宋大足高僧赵智凤在宝顶山营造了纵横五里的石窟群,代表了大足石刻的最高成就。
华严洞地处赤云乡箱盖山,高6.2米、宽10.1米、深11.3米,是安岳最大的石窟
事实上,大足不少造像都能在安岳找到原型,比如宝顶山第14窟柳本尊十炼图、2号窟护法神像、29窟圆觉洞,北山第125龛数珠手观音,在安岳毗卢洞、华严洞、静慧岩、茗山寺都有类似造像。
云冈、龙门往往被誉为中国石窟艺术的早期时代,大足则是晚期石窟的代表,而安岳,无疑是从云冈、龙门到大足的渡口。正如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刘长久先生在《西南石窟艺术》一书中所言:“安岳石窟在四川石窟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积极作用,同时也为四川石窟日益走向世俗化、地方化而自成一体铺平了道路。也就是说,安岳石窟一方面继承和发扬了广元、巴中石窟中的盛唐之风,另一方面又开创了五代和两宋造像的新局面,使四川石窟进入到中国石窟雕塑发展史上的新阶段。”(文 金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