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从印度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一路上留下了诸多精美绝伦的石窟造像,从新疆克孜尔石窟,到敦煌莫高窟、天梯山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如果说北方、中原的石窟写下了中国上半部石窟史,四川,就是下半阕。“唐盛宋衰”的历史被改写,我们也为中国石窟寻找到了湮没千年的续篇。
巴中南龛83龛,正中为双头瑞像,左右为日月瑞像与阿育王像
沿米仓古道佛走进了巴中
米仓道北接京师长安,沿斜水、褒水南下至南郑,尔后翻越米仓山,经集州至巴州(今巴中),地处米仓山南麓的巴中,也就成为佛教石窟进入巴蜀的前码头。值得一提的是,巴中诸如毗沙门天王、分身瑞像等造像显示出与河西走廊的强烈联系——那些来自河西走廊的商贾,在带来珠宝、美酒、皮毛的同时,也将河西走廊特有的造像题材带到了巴中。
水宁寺 盛唐彩雕举世无双
下载bst365_365封号提现了没到账_365bet体育赌博
巴中水宁寺全景
四川通江县到巴中市区的公路旁,有个叫水宁村的小村庄,与沿途大多数村庄一样,路边是门铺,门铺背后是人家,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了。司机开车路过水宁村,看到远山岩壁上开出的一个个方形小洞,往往颇为纳闷:这些洞窟是谁留下来的?
这里叫水宁寺,长约百米的石壁上分布着11龛造像,诸如“药师佛”“释迦说法”“弥勒说法”“释迦弥勒对坐”等,数目虽不多,却龛龛精彩,堪称巴蜀盛唐造像的上品。
文管员王顺泰把梯子架在岩壁上,我爬上木梯,一个精美绝伦的唐代佛国出现在眼前:药师佛面相丰腴,目光温和,左手托药钵,右手持锡杖;两侧的日光、月光菩萨戴三叶宝冠,表情妩媚,肌肤细腻,宛如两个窈窕淑女;力士竖眉瞪眼,块状的肌肉鼓起,条条青筋依稀可见;体态轻盈的飞天在祥云中飞行,身后彩带飞舞。
今天中国存世的盛唐造像,大多风化斑驳,同样经由一千余年的时光,药师佛龛几乎完好无缺,造像体态丰圆、安详宁静;模仿屋檐构造的龛楣层层叠叠排列着几何纹、忍冬纹、莲瓣、宝珠纹,繁复而豪华的盛唐气韵彰显无疑,加上清人出资将石窟妆彩一新,直到今天依旧流光溢彩。难怪敦煌研究院老院长段文杰看了药师佛龛,当即挥毫写下“水宁寺盛唐彩雕全国第一”的墨宝。
我爬上3米多高的岩壁,在左侧窟壁上找到一则斑驳的题记,捐资开窟的功德主路过水宁寺,为岩壁上的造像触动,于是拿出平日里省吃俭用的积蓄,为亡父开凿造像,也为健在的慈母侯氏祈福。唐朝崇尚孝道,殴打双亲者往往被处以极刑,孝敬父母者则会得到官府的褒奖,朝廷还不定期给老人赏赐粮食与布帛,巴蜀不少龛窟是唐人为双亲开凿的,也是唐代孝道风气的体现。
沙溪村 水田中的盛唐石窟
从水宁寺沿巴达路往巴中方向大约行驶10公里,路边有个叫沙溪的小村庄。2011年初春的一个清晨,我第一次来到兴文镇沙溪村,那时柳树才吐新芽,稻田里蓄上了水,水面上浮着一捆捆秧苗,沙溪村的村民迎来了一年中繁忙的插秧时节。
杨国富家的水田中,有两龛盛唐石窟。自打1949年以后,这块水田就分给了杨家,当时田里就有两个佛龛。这是多么有佛缘的一家子,在水田中插秧,只要头一抬,就是一尊尊盛唐佛像。我脱下鞋袜,踩进秧田,这是两龛“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造像,佛像的身子半淹在水中,爬满了青苔,力士脸上满是黄泥。
沙溪村现存石窟17龛,以“释迦说法”“弥勒说法”最为常见,佛龛大多1米见方,风化剥落颇为严重,大多只剩下了一个轮廓,沙溪石窟与龙门石窟唐高宗时开凿的一些小龛颇为相似,其开凿年代或许早在了盛唐。
同为入蜀门户,广元皇泽寺隋代大佛窟,相传为蜀王杨秀开凿
邬家梁子附近许多水田已经荒废,村民告诉我,巴中到达州的铁路将从沙溪村穿过,邬家梁子恰好在规划的路线上,石窟将从石包上切割下来,异地搬迁。我想,等到列车上的乘客从这里经过,他们是否知道穿过了一片片曾经的稻田,稻田中曾有一龛龛的盛唐佛国。
大隋大业五年 巴蜀珍贵的隋代造像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沟通西蜀大地与中原的,长期以来唯有金牛道与米仓道而已。金牛道传说早在春秋战国年间就已开通,公元前316年,秦国大将司马错、张仪灭蜀走的就是这条古道,也是中原入蜀的主要通道。时至唐代,米仓道的地位愈加重要,它北接京师长安(今西安),沿斜水、褒水南下至南郑(今汉中),尔后翻越米仓山,经集州(今南江县)至巴州(今巴中),陆路经阆州(今阆中)、绵州(绵阳)进入成都,水路则顺巴河、渠江走水路南下重庆。
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巴中扮演着一个矛盾的角色。它是蜀地的门户,蜀人走到巴中,面前便是繁华的京师了;而在中原王室、官吏看来,巴中却是边城,从长安进入巴中,便意味离天子脚下越来越远,因此在历代帝王眼中,巴中一直是个流放的好去处。唐代王室、贵族、官吏历来有开龛祈福的传统,伴随着他们的迁任或流放,中原流行的石窟造像题材、样式也被带到了巴州。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章怀太子李贤因事开罪武则天,被贬为庶人,并于两年后流放巴州,武则天不放心,又派邱神绩赴巴州,逼令李贤自杀。今天巴中西龛山脚下有个荒草萋萋的土堆,传说是李贤之墓。西龛山位于巴中市区以西一公里,山上西龛寺、龙日寺、流碑池镌刻着近百龛隋唐石窟。李贤流放巴州,终日纵情于山水之间,不知道他是否来过西龛山开龛凿像,祈祷母后早日让自己回到长安?
五代西龛山有座龙日寺,前蜀永平三年(913年)的一天,有个和尚在寺中清扫落叶,捡到一尊残缺的佛像,上面“大隋大业五年”几个字清晰可见。和尚禀报到院主那里,院主在发现造像的地方,唤来石匠开凿了一则追记:“检得大隋大业五年造前件古像,永平三年院主僧傅芝记”。
这则追记镌刻在西龛第21龛左侧窟壁上,21龛是“释迦说法图”,释迦牟尼佛与菩萨、弟子的身躯荡然无存,仅剩残痕。21龛与我平常见到的唐代造像颇有区别,比如龛口身着铠甲的天王呈舒相坐,而唐代天王一般呈站姿;龛楣十多个伎乐在云气飘渺的漫天花雨中绕塔翱翔,雷公电母若隐若现,这样的布局唐代也未曾发现。种种迹象表明,永平年间,或许正是21龛崩塌,一尊有纪年的造像落到了院子中。
西龛第44龛菩提瑞像,主尊结跏趺坐于菩提树下,戴花冠,佩耳环,手臂上还有臂钏与手镯。菩提瑞像在广元、蒲江、邛崃、安岳时有出现,总共发现了16龛,过去常常被视为密宗主尊大日如来。其实,菩提瑞像表现的是释迦牟尼佛降魔得道的场景,由唐朝使臣王玄策从印度带回中国,起初在两京流传,盛唐年间传入巴蜀。有意思的是,巴蜀近半数的菩提瑞像,又分布在巴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菩提瑞像经米仓道传入巴中,尔后才往四川盆地腹地流传。由于扼守在米仓道上,北方、中原,甚至河西走廊的石窟题材往往先进入巴中,巴中也就成了佛教石窟进入巴蜀的前码头。
南龛 那些循米仓道入蜀的唐朝官吏
巴中四面环山,数千尊造像就雕凿在县城四周山崖上,分别得名东龛、西龛、南龛、北龛,东龛如今只剩了8个初、盛唐年间的残龛。北龛地处城北1公里处的苏山之麓,现存造像34龛,除了几龛清代的达摩祖师、老君像外,大多也为初、盛唐作品。
相比较而言,南龛规模更大,山上千佛岩、老君洞、大佛洞、佛爷湾、云屏石开凿着170余龛、2553尊造像,年代从初唐、盛唐、中晚唐一直延续到两宋。尤为重要的是,盛唐之后,水宁寺、沙溪、西龛、北龛石窟纷纷走向了衰落,而南龛却是方兴未艾,晚期巴中石窟的特点,其实是通过南龛来呈现的。
南龛全景,巴中是石窟艺术进入四川的前码头
大唐乾元元年(758年),京师长安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宰相房琯居功自满,被唐肃宗罢相,京兆尹严武作为党羽,也被流放到巴州任刺史。在巴州的第二年,严武找了个石匠,为他的父亲严挺之在南龛开凿了一龛观音菩萨。观音高212厘米,左手举杨柳,右手握净瓶,面容肥硕,肢体粗壮,比例不协调,造像也略显得呆板。
时至晚唐,唐王朝接连与南诏、吐蕃作战,金牛道一度中断,米仓道的地位也就愈发重要了,晚唐蜀地几次叛乱,朝廷军队皆由米仓道入蜀弹压,后来甚至与大唐王朝的命运绑在一起。公元880年12月,黄巢义军占领东都洛阳后,大军向潼关进发,守将望风而逃,长安城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一天深夜,唐僖宗带着皇子、嫔妃以及数百御林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京师。户部大臣张祎待上朝时找不到皇上,才在慌乱中沿着米仓道追寻僖宗,沿途又遭遇兵变,待到辗转至巴州,已是两年之后的事了。惊魂未定的张祎在南龛开龛,并在题记中详细记录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入蜀历程。
张祎窟在南龛神仙坡北段,也是龛释迦说法图。这里地当风口,石窟保存状况很是糟糕,佛、弟子、菩萨几乎风化殆尽,面目全非,残像上堆满了剥落的细沙,张祎的题记,已一个字也难辨认出来了。伴随僖宗南迁,中原王室、官吏、商贾、画师、文人、诗人也随之涌入西蜀大地。他们或惊魂未定,或思念故土,或骨肉分离,南龛晚唐许多石窟,应该与这些逃亡者不无关联。在巴州短暂停留后,他们顺着米仓道进入四川盆地腹地,来自长安、洛阳的造像题材,也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流淌在巴蜀大地上。
佛从河西走廊来
南龛第83龛双头瑞像,主佛一尊身躯,却有两个佛头。传说有两个贫民想捐资开龛,怎奈钱财不够,画师为其虔诚感动,给他们创作了这尊双头佛像,分别供奉。其实,双头瑞像是西域流行的题材,大唐玄奘法师在西域便见过。在中国,双头瑞像主要流行于克孜尔石窟、敦煌莫高窟,大多为壁画,石刻双头瑞像迄今仅见于巴中。
有意思的是,广元与巴中距离不过百公里,毗沙门天王、双头瑞像却从未在广元发现过,此外,巴中流行的阿弥陀佛与五十二闻法菩萨、鬼子母等题材也不见于广元。同为入蜀门户,洛阳、长安“两京模式”显然是巴中、广元共同的源头,而巴中诸如毗沙门天王、双头瑞像等题材,又显示出与河西走廊强烈的联系。
文管员王顺泰查看水宁寺石窟
上世纪80年代,文物工作者在巴中石窟发现了许多“凉商”活动的踪迹,比如“凉商冯明正重彩”“凉商周邦秀装修”等。这些“凉商”,便是来自河西走廊的商贾。在古代印度,商人既是佛教的资助人,又是传播者,早期佛教的流传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印度商人。而现在看来,这些来自河西走廊的商人,同样不经意地充当了佛教流传的使者。
凉商的活动,可以给我们一个线索——河西走廊与西蜀大地之间有路相通。古老的丝绸之路从西域经河西走廊南下后,主道进入长安,另有一条岔路,进入陇右天水,南下仇池山区至徽县,经勉县进入南郑,尔后沿米仓道进入巴中。历史上,毗沙门天王的信仰,最早始于河西走廊;分身瑞像在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画中也屡有出现。如此说来,便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些来自河西走廊的商贾,在带来珠宝、美酒、皮毛的同时,也将河西走廊特有的造像题材带到了巴中。
伴随着大唐帝国的覆灭,唐王朝与吐蕃、南诏之间的战争亦宣告结束,南来北往的行人又回到相对好走的金牛道上,米仓道也就日益荒废了。昔日香火旺盛的寺庙渐渐荒废,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成为断壁残垣,岩壁上的佛像为荒草、枯藤掩埋,脸庞也在经年的凄风冷雨中变得模糊不清。千年之后,一尊尊丰腴的唐代佛像才重新为世人所知,那些尘封在米仓道深处的佛的传说,也再次流传在米仓山中。(文 刘玲 | 摄影 陈新宇、李忠义、叶子祥、张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