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向文君
野菜总是与故乡联系在一起的,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一经发表,就更是如此了。我七岁离开故乡湖南宁乡,对那里的山川依稀有些印象,读到师永刚写的《雷锋》,有一段文字让我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他是爱花的人。每到阳春三月,望城的红花草盛开,如火如霞。雷锋喜欢到田野里观赏这种美景,还采一些养在盛着水的玻璃瓶里。”宁乡距望城不远,红花草我还记得,它另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紫云英。秋冬季,农人们在田里播下红花草的种子,来年它们发芽,蓬勃地生长,开出红色的花来,一望无际的田野变成了花的海洋,这便是春天了。
红花草未开花时的嫩茎可以吃,清香可口,赛过四川人喜食的豌豆尖。湖南乡下种植红花草倒不是为了吃,而是春耕的时候,将它们翻到土里去,用来做肥料。从三四岁起,我就随了母亲到春天的田野里去,大人翻田,我捉肥大的泥鳅,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我的茶盅。中午,奶奶将泥鳅和着酱油豆豉姜葱,为我蒸成一餐美味。记得,灌水以后的稻田里还有鲫鱼,撒石灰后,鲫鱼们被呛出水面,拍打着、四处窜去。那时的田野一片欢声笑语。上世纪90年代以后,红花草从田野里消失了,泥鳅没有了,鲫鱼也没有了,现在的孩子还会不会醉心于春天田野的景致?我不知道。
作为兄长,鲁迅是与周作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他们儿时的记忆却有许多相同之处。鲁迅对野花野草的留恋表现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里。那个长着野草的院子,是他的乐园。鲁迅写到了“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还有藤缠绕着的何首乌与木莲,“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总之,“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的趣味。”尽管很多人记住的是鲁迅的斗士形象,我却不能忘怀他的这种抒情性。因了这篇文章,我更加留意紫红的桑葚,有时也会对荒芜的墙角投上深深的一瞥。
初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我还是中学生,距今三十多年了。其间也常常驻足观望高大的皂荚树,但对于覆盆子,却一直没有留意过。直到我成为一个野花野草的爱好者,才明白这覆盆子其实是我少年时代多次吃到过的美味。后来在四川乡下的田坎上,不时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当地人称之为“刺泡儿”。它们也被称作悬钩子,是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覆盆子被欧洲人当作耀眼的水果,而在中国,却少有人理会。近几年我在乡下行走,再也没有碰到过它们。
离开了的,且有乡野气息的生长地,就是故乡吧。所以,野菜一定是故乡才有的。对成都这样的大城市,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就是故乡了。
我妻子是地道的成都人,小时候生活在猛追湾。她家老房子有一个土地的院子,花啊草啊什么的有许多,最显眼的是一株芙蓉树。她的好朋友们喜欢来家里玩,因为这个小院子,也因为这株芙蓉树。特别是八月,芙蓉花开的时候。现在,这些早做了母亲的女人们聚会,还要提到老房子的这个院子和芙蓉树。可惜它们都消失了。我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恍然觉得,那些老房子、土地的院子、野花野草和芙蓉树,就是妻子的故乡啊,只不过这故乡已沉到记忆里去了。
现在的大都市是一个水泥的世界,可容植物生长的专用土地上,都是人工种植的单一植物,野草野花是被拔除消灭的对象。我几乎每天都要走红星路,见证野草们同水泥的斗争。在某些拆迁待建的土地上,野草们欢快地疯长。八月,裂叶牵牛开出了蓝紫白色的大花朵,野苋菜和灰绿藜几乎长到了一个成年人那么高。而在红星路上水泥的夹缝中,同样生长着的野苋菜不足5厘米,让我震惊的是,这些“侏儒”野苋菜已经开始结子,准备播散新的生命。
野草有顽强的生命力。人工草坪中,为了对付割草机,它们会长得很矮小。为了对付除草剂,它们与那些人工草保持同一身份——禾本科植物。每看到它们,我有一种欣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人工永远无法去除的生命,在水泥的最细小的夹缝中都能生存。起初,我大惑不解,哪里有那么合适,刚好有一粒种子被吹到了这里?后来才明白,土壤蕴藏丰富的生命,因为其中有无数植物的种子,只要条件适宜,它们就会破土而出,否则,它们会等待、等待再等待。马齿苋可以等30年、野燕麦可以等73年、扁蓄可以等400年、鹅肠菜可以等600年、狗尾草和龙葵可以等739年,而俗名灰灰菜的藜愿意等上1000年!每有一块土地被水泥封住,就有无数生命陷入黑暗中。但我相信水泥不会封住未来,总有一天,土地会复原,会迎来顺畅的呼吸!
白乐天诗云,“世间少有别花人”。一千多年过去了,情形依然如此。一般人对野花野草浑然不识,也漠不关心。事实上,城市的绿色风景需要野花野草的参与。一些发达国家提倡保留野生植物作为城市自然景观的理念,已经在若干年前传到了中国。因为不需要特别的照顾,野花野草以自然选择的方式生存成长,是真正的生态性植物群落,美丽又不失野趣。
我上班的地方有一个停车场,是一块很大的没有封水泥的空地,土地裸露,因此野花野草随处可见,特别是老墙根一带,确如鲁迅先生所言,有“无限的乐趣”。大方的商陆、最有菜感的黄鹌菜、野气十足的小蓬草、一头白絮的野茼蒿、强劲的反枝苋、低调的凹头苋、默不作声的马唐草、神秘的香附子、四处乱窜的篱打碗花、招摇的狗尾草、挺立的牛筋草和逮谁缠谁的老鼠拉冬瓜等,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元的自然野地世界,只有这样的世界才能引诱各种昆虫和小动物来栖息、潜伏,在安静的夜晚,或高声喧哗,或浅吟低唱,奏出一曲自然的乐章来。(图文 卢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