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8年夏,黄庭坚到了宜宾,和朋友们山寨兰亭的“流觞曲水”
居开元寺,坐见江山
1096年是四年一遇的闰年,这一年阴历的五月三十,对自上年四月二十三日贬谪到黔州(今重庆彭水)的黄庭坚来说,或许才刚翻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年头。几年来,风云变幻、世事沧桑,对黄庭坚来说,早已处变不惊、习以为常。偶尔,立在窗前,看对面如刀的摩围山,看一江不舍昼夜逝远的黔水,黄庭坚会想起几年前那个上进《神宗实录》的早晨。他在想,如果换做今天,他依然会在其中,郑重其事地写上那句:以“铁龙爪”疏耙河沙,这样治河有同儿戏。
1091年,宋哲宗元佑六年,47岁的黄庭坚已在京师“秘书省”上了7年班了,先是校书郎,后兼史局,总之,干的都是修史一类的活儿。然而,一切风平浪静,都因为这一年的三月四日,由黄庭坚等人编撰的《神宗实录》而改变。三年后,护母归丧守孝的黄庭坚,很快就招致异己陷害。十二月二十七日,谏官上书:“实录院所修先帝实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宁以来政事,乞重行窜黜。”于是,黄庭坚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事实上,风雨欲来,黄庭坚不是没有感觉到。几年间,他曾三次上奏状,乞外任、乞回授恩命、乞辞免史院编修。然而作为一个试图说真话的史官,他怎能幸免政治的漩涡?
在一片杀人的唾沫星子里,他终于踏上了入蜀的路——这样也好,远离,或许能让耳根清静吧。黄庭坚在《书萍乡县厅壁》中记下了这条入蜀的路径:二月至江陵,居承天寺。上夔峡。三月,至下牢关。四月二十三日,方到黔州,寓开元寺摩围阁。
据学者卢俊勇、张邦炜《黄庭坚巴蜀遗迹考述》一文中的推断,开元寺在今彭水郁山镇。而三峡博物馆研究员胡昌健则认为,当年黄庭坚所住的开元寺应在彭水县城,郁山镇和黄庭坚的关系可能是后人附会。
不管彼开元寺是否此开元寺,在看过了彭水县委大院里面昔年由黄庭坚命名的绿阴轩遗迹后,我还是选择在这个蔷薇花开的五月匆匆踏上了郁山镇——至少,“可能建于南宋初”的郁山镇开元寺可以让我们想象与触摸,黄庭坚曾经寓居的那座有“摩围江山之胜”的寺庙。何况,郁山镇还有一个黄庭坚的衣冠冢。
在一条缓缓流逝的江边,郁山镇仿佛文物市场上的一枚古玩,破落而充满沧桑。一座太平桥恍然时空隧道,可以拉回一千年前。一路上,只见白马塘街街檐下、大门前、墙角边、泥路上,甚至一只泔水桶下、老奶奶的竹椅背后,那圆鼓鼓的石磴与半截石碑,就会不经意间将你指引向一个遥远的去处——可能模仿过北宋开元寺而修建的这座同名寺庙的遗址。转角处,一级级青条石铺成的石梯上,一座两柱石牌坊还孤独而决绝地立在那里,上面,已看不清任何字迹。拾级而上,就是连残垣断壁也没有留下的郁山镇开元寺遗址。
一群放学的孩子跑过。而我回首,恍然目睹一介书生,在临窗习字。风很大。他是五十而知天命的黄庭坚。“余寓居开元寺夕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
1096年的阴历五月三十,这一天黄庭坚心情很好。因为月初,二弟叔达(字知命)携带着他自己和哥哥山谷两家的家眷到了黔州。他终于和亲人们团聚了。而今天,他在开元寺里新修的陋室也已落成。“新开小轩,闻幽鸟相语,殊乐,戏作草,遂书彻李白《秋浦歌》十五篇。”只是,那一声声清脆的鸟鸣,“置之摩围阁中,时时作百虫声,独不复作杜鹃语”。
戎州岁月,深悟笔法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十二月,一纸诏书再一次改变黄庭坚在黔江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黄庭坚移戎州安置,以避部使者亲嫌也”,表外兄张向要来提举夔州路(当时黔州属于夔州路),为了避嫌,上面要求他移往梓州路的戎州(今四川宜宾)。
次年三月,开元寺的一枝新绿又探出头来的时候,黄庭坚带着家人黯然离开,一路上,过涪陵,上荔枝滩,“绍圣五年五月戊午,上荔枝滩,极热,在舟中敖兀,无以为娱,聊以笔砚忘暑”(《书韩退之符读书城南诗后》),舟车劳顿,加上天气炎热,酷爱书法的黄庭坚只能以写字排遣无聊。没想到,一次不幸的入蜀成为他个人书法创作史上的分水岭。在移戎州的僰道上,黄庭坚见长年荡桨,深悟笔法。
“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然比之古人,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逸绝尘,安能得其仿佛耶。此书他日或可与,或可作,安石碎金,见爱者,或谓不然。不见爱者,或比余为钟离、景伯耶?”(《跋唐道人编余草稿》)
这一条从巴入蜀的路线,从今天的地图上看,即彭水―涪陵―忠县―重庆―泸州―宜宾。六月初夏,黄庭坚终于抵达戎州。1099年初春,55岁的黄庭坚花了十千钱的年租,在城南租了一个房子,亲作僦舍,名曰“任运堂”。
前些年的一个秋天我去过宜宾流杯池公园。这里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一群跳坝坝舞的人们正在尽兴而舞,一千年来这里欢声依旧,落寞依旧。我在傍晚时分,悄然离去。
在边远的戎州,黄庭坚反而过得很快活。《嘉庆宜宾县志》称,“治北,隔江一里,巨石中劈,黄庭坚于其中甃池九曲为流觞之乐”,和朋友们山寨兰亭“流觞曲水”,他们是否会傻乎乎地玩着那样一个“击鼓传花”一样的游戏呢?
大约在1099年,盛夏的一场新雨后,黄庭坚带着家人到友人张溥家的花园赏月。月亮不是很圆。酒醉耳酣的黄庭坚,在一片笛声中,写下了《全宋词》将其列为山谷词之首的《断虹霁雨》:……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我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
张溥的花园是黄庭坚多次游玩的地方。1099年的冬天,戎州下雪了。他哈一口气,仰脸去看那一枝冰清玉洁:“小院一枝梅。冲破晓寒开。晚到芳园游戏,满袖带香回。玉酒覆银杯。尽醉去、犹待重来。东邻何事,惊吹怨笛,雪片成堆。(《绣带子·张宽夫园赏梅》)”而这一年初的春日,自张家花园看了蔷薇回来,黄庭坚心情很好地写下了一段反思自己书法的《论黔州时字》:“烛下试宣城诸葛方散,卓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趸尾,同是一笔,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艺工史辈同功矣。”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2011年3月,我在青神县中岩很容易地就寻到了玉泉岩,据说昔年黄庭坚在玉泉品茗,并刻《玉泉铭》于石壁上。今天,《玉泉铭》已不可寻,唯剩玉泉二字,也难说是山谷真迹。
1100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夜,沐浴后的黄庭坚,连饮了数杯宜宾的好酒,作《李致尧乞书书卷后》,并记下如下文字:
“书意与笔,皆非人间轨辙……元符三年二月己酉夜,沐浴罢,连饮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名谓鳌山悟道书也。”(《四库全书·山谷外集》)
看得出,黄庭坚心情很好,酒兴也酣。在其所有自评书法的文字中,这段可谓是最春风得意的。可惜,这件大彻大悟之后的光辉作品却原作不存。
又是一个闰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黄庭坚已在巴山蜀水间,过了两个闰年。这一年的阴历五月,56岁的黄庭坚终于接到通知,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也就是说,他可以离开蜀地而东归了。虽然接到了调令,但却因为江水暴涨未能下峡。于是,他在七月抽空去青神(今眉山青神)看望了一下在那儿做官的表哥以及姑母,同时也拜访了传说中的中岩和苏轼老家。十月,又得任命,改奉议郎,签书宁国军节度判官。十一月,终于告别青神回到戎州,然而“到家悲苦满怀”,因为音讯不通,黄庭坚至此才知道二弟叔达已于四月前在归江南途中的荆州去世。
青神峰岩,据说昔年黄庭坚曾在玉泉品茗。闻瑶 摄影
十二月十三日,一夜大雪之后,黄庭坚在朋友们的送别下,终于离开戎州,过江安时,其16岁的儿子黄相与江安知县石谅之女完婚。1101年的正月,在江安过完新年的黄庭坚带着家人东下。在泸州合江,黄庭坚应知县白宗愈之约,泛舟安乐溪,做了短暂停留,写下《游泸州合江县安乐山行记》:“僰道平山气歇而不清,江安方山气浊而不秀,求山而清秀,惟安乐山耳。”
二月,黄庭坚终于匆匆出万州(今重庆万州),从此离开了蜀地。四月,他走到荆州(今湖北荆州),上书辞官回家:“臣到荆南,即苦痈疽发于背协,痛毒二十余日,今方稍溃……欲乞免前件恩命,除臣江淮一合入差遣……臣所乞差遣太平州无为军一处,实于私计为便,自荆南至臣所居分宁县不远,臣已一面前去展省坟墓。”
是的,春天了,他只想回家,只想归去: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黄庭坚《清平乐》)
世道之颓,吾心如砥柱
1101年正月,还在江安的时候,黄庭坚又一次书写《题魏郑公砥柱铭后》。魏征的《砥柱铭》,他曾多次书写。2010年6月3日,以总成交价4.368亿元创下了中国艺术品拍卖成交价世界纪录的,就是黄庭坚的书法长卷《砥柱铭》。
除了《砥柱铭》,黄庭坚还写过许多“戒石箴”,比如“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据说这四句话,就是经其手书后被朝廷颁行于天下州县,一直到清代,还成为朝廷对地方官员的劝诫之语。
1101年的七月,亦师亦友的兄弟、66岁的苏轼卒于北上京都的归途。直到十二月,黄庭坚才得知这个消息,他想起在北京大名府(今河北邯郸大名县)第一次写诗给苏轼看的那些日子,不由倍感神伤与悲怆。来年的九月,蔡京定元佑党籍120人,立元佑奸党碑,黄庭坚和苏轼都“荣耀”上碑。1103年,再次因《承天院塔记》中有“天下财力屈竭”等语句而被小人赵挺之、陈举等人诬以“幸灾谤国”之名,“除名,羁管宜州(今广西宜州)”。第二年五月,黄庭坚到达宜州。
然而,在宜州,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寺院,都没有他住的地方。他只能像一个流浪汉一样,找到城墙上一个破败的戍楼以栖身。七八年前,在黔江的时候,他曾发誓不再下棋了的,然而,在宜州他又开始和棋友区叔时、袁安国等人一起对弈。他真的是快乐而知足吗?
那一年秋天,一个叫范寥、字信中的成都人,在建康(今江苏建康)听说黄庭坚被远谪宜州,“恨不识之。遂溯大江,历湓浦,舍舟于洞庭,取道荆湘,以趋八桂”。1105年的三月十五日,范寥见到了偶像黄庭坚。
“乡人范寥信中,初自蜀来,即丐贷为资,往从山谷道人于宜州,时防禁尚严,山谷所与来者皆归,独信中久留不去,山谷所与唱酬,具见豫章集中,若范君可谓勇于为义矣……”南宋绍熙元年(1190年)进士刘宰如此记载了这件事情。?
有了这个学生粉丝,黄庭坚似乎不再寂寞,他们“围棋诵书,对榻夜语,举酒浩歌,跬步不相舍”。
那一段时间,广西“秋暑方炽,几不可过”。这时候的黄庭坚,真的是累了。
“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陆游《老学庵笔记》)
公元1105年九月三十日,61岁的黄庭坚在范寥的陪伴下,在破败的戍楼里悄然死去——此时,对他赦免并可以内迁的圣旨已经出发。然而,他已经不需要了。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十一月,由苏伯固、蒋湋两贤士护柩,黄庭坚在去世几年后,终于从宜州归葬故里——分宁双井(今江西修水双井村)。
这个老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不会看见22年后的“靖康之耻”,不会听见徽宗赵佶国破家亡后吟出的“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今天,我站在郁山镇中井村玉屏山麓的黄庭坚衣冠冢前,仿佛听到一个文物般的声音,固执地穿透历史的迷雾而来。
他说,“世道之颓,吾心如砥柱。”(文 林元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