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7月7日,我和我的同学们在一片烈日和一片喧嚣当中,走进了高考的考场,那个考场设在成都25中,考场的气氛虽然比平时考试紧张许多,但是,经历了太多考试的我们,对这样的场面还是不怵的。
我记得监考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短头发,一看就是那种脾气很好,很亲切的老师,叫朱雀,一个很美的名字。第一个科目是语文,朱雀老师对我特别关照,因为,在一个上午的考试当中,我在那个安静的教室里不停地咳嗽。朱老师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快喝口水,润润嗓子。甚至还问我要不要吃点药?我那两个多小时完全沉浸在考试里,全然没有顾及我剧烈的咳嗽。语文考完了,我疾步走出考场,脸上有一种轻松,奇怪的是,走出考室,我就不咳了。一个同学看到了我走出考场的神态,悄悄地给守在门口的班主任向老师说,李同学满怀信心地走出了考场。
是的,三天的考试,我似乎每天都是在考场里剧烈咳嗽,奋笔疾书,然后满怀信心地走出考场。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得了全班第一名。这个成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高中迎考的那段黑色的日子,我几乎每次班上的考试,无论是单元考试、期中考试、期末考试,还是高考前的摸底考试,我都是全班的第一名,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考试,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得了全班的第三名,还不爽了半天。高考前两天,班主任向老师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又殷切,又严厉地对我说:你是班上的尖子,高考要带动大家,绝对不准“倒饭”啊!倒饭,是成都话,就是考砸的意思。
我终于可以在整整两年黑色的日子里迎来我最轻松的一个晚上,可是,我那个晚上却一点都不轻松,还是在不停地咳嗽。
开始填志愿了,我的分数可以读上海交大、华东师大,北师大、人大也可以去冲一冲。但是,我非常明确,我要学医!要读川医的口腔专业。一来我从小学和中学都是在川医一带长大的,小学离家很远,中午就在川医的员工食堂搭伙,出来进去都是一些川医的专家;二来我的邻居周同芬阿姨,是川医的麻醉师,她成天给我灌输学医好,而且建议我去读口腔外科,以后专门去做口腔外部的整形手术。我没有任何犹豫,报了川医口腔系。这个系据说在整个中国西部地区,甚至东南亚都非常有名。我的分数要读这个系,应该是绰绰有余。
报了志愿不久,要让上了分数线的同学进行一次体检,这是惯例,我也没有怎么在意。那天,按照老师的要求,我们一大早就在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门口集合,体检不是按照班级为单位的,是随意组合的,我周围全是一些陌生人,看到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明白其中的含义,因为,那个年代,能够上录取基准线的,只占全部考生的百分之四。能够身经百战,杀出重围,走到体检线的,已经是时代的幸运儿了。
各种科目,我和我分到的体检小组的成员都一一测试,最后,到了二医院院区东北侧一个角落,那里是放射科。我站上了那个透视的台子,机器在前面上下移动,不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很快发现,那个机器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别人长出许多,黑暗当中,传来了女医生很职业的声音:最近感冒了吗?发不发烧?咳嗽吗?……我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那个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的,记不得我刚刚看到报告单上清清楚楚写着“肺结核”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记不得班主任老师在我说了我的情况以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过了许多天,班上比我考分低的同学陆续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当最后一批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都领到了的时候,我才确信,我被淘汰了。不管我考得再好,我再得了我们学校重点班的第一名,就是因为我被查出得了肺结核,而且是在传染期,我的一切成绩都归于零。我曾经幻想说,能不能把我录取了,然后再休学一年。但是,这只是幻想,因为那一年的招生指标不能被占用,你又不去读。
那一年,我16岁。波峰谷底。其中滋味,无法言说。
妈妈说,先看病。她不太会骑自行车,所以那段时间,她经常凌晨3点起床,骑着自行车,有点晃晃悠悠地赶到当时叫川医的成都最大的医院,挂号专家门诊。那个专家对他的手下就说了4个字“严格治疗”。只见他的手下忙不迭地在处方上一阵猛写。我就按照他开的药猛吃,本来那种叫雷米封的药片,常态是一天3次,一次1片,在专家的“严格治疗”下,我一天1次,一次4片。链霉素是肌肉注射,每天打,至少半年。据说,这种药打多了,很可能引起耳聋,可是我很皮实,打了10个月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是后话。
话说严格治疗3个月以后,要去复查,妈妈又3点去挂号,我又照了一张胸片,递上去,专家仰起脸,用他眼镜的下半部的老光部分瞄着我的那张大片,说了一句“吸收得很不理想”。我的心一下子就缩紧了。他接着说,我很同情孩子,这个年龄得了这个病,正是考大学奔前程的关键时刻,但这个年龄的孩子,病灶也像年轻的肌体一样,生命力旺盛,现在的特效药对病灶的效果很不理想。孩子怎么办?等,5年?10年?
梦想升起的地方 靳冬平 摄
那一夜,我无眠。
妈妈那夜给我讲了保尔·柯察金的故事。爸爸说,别管他,吃好休息好,早上出去多呼吸新鲜空气。我开始了早晨的散步,每天一大早,我像个老头一样,在宿舍旁边一条水沟旁边散步,四周田野,混合着泥土、露水、菜叶味道的空气,我现在都记忆犹新。然后,每天到厂医院去打两针,搞得所有的护士和值班医生都认识我了。
这步一散,就是1年。
转眼就到第二年高考的日子了,那是1980年,时间进入了八十年代,到处都有了一种变化,外面的世界似乎变得像飞转的螺旋,可是,一个17岁的少年,却在吃药打针当中熬时间。这一年,我放弃了高考,因为我知道,就算是我参加了高考,结果一定会和去年如出一辙。
时间到了1980年的9月,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参加1981年的高考,并且由理科改为文科。父母反对,他们觉得文科没有前途,最多当一个老师。我却异常坚定,一来觉得理科的应届生太厉害,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对手;二来我的医生理想,在当了一年多的病人以后,已经开始动摇;三是最重要的,我一直对文科有感觉。
姐夫任伦是一个很魁梧的汉子,有一天,他在春熙路的大街上看到墙上贴了一个文翁补习学校的招贴广告,周围围了很多人,姐夫以他健壮的身体三下两下扒开人群,冲将进去,把那个广告全文抄录了下来。
于是,我在1980年的10月,读了成都市最早的高考补习班一一文翁补习班。老师都是各个学校教高二(那个时候高中只读两年)毕业班的老师,个个都是人物,教学猜题考经,都是高手。由于老师们白天都要在各自的学校上课,我们这个补习班是夜校,每天晚上7点上到9点过,我住在郊区,每天要骑半个多小时的车赶去上夜校补习班。那个时候,我的历史地理的知识是零,从头年的10月开始学,到第二年的5月预考,也就是8个月的时间,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全部走一遍,还要有深入的专题问答。历史老师说,如果你们想凑合一个及格,似乎不难,如果你们要上70,就要非常努力,如果你们要上80,就要拼命!可是第二年5月的预考,我的历史考了95分,把历史老师都吓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也考了83分。那个时候的记忆力太好,几本书几乎都背下来了。
1981年的7月,我的第二次高考开始了,那天早上,爸爸起得很早,到厂里食堂里买了两个馒头,切开,撒上白糖,我拿着它就去赶车了。考场很远,在茶店子,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印象最深的是预考之后,高考之前,按照新的规定,所有的考生要先进行体检。一说到体检两个字,我就心惊肉跳,况且,经过两年的严格治疗,我的病灶基本上好了,但是从透视上看,还是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如果医生严格起来,硬说你还是有陈旧性肺结核,那我又一年的努力会再次白费,说实话,我在读补习班的日日夜夜,其实心里是不踏实的,老是有一个阴影随时袭来,就是会不会重蹈覆辙?
体检的那天,内科外科地检查了很久,最后一站,才是放射科。再次上了透视台,机器上下移动的时候,我恍然之间,一下子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情景,我的心又揪得很紧,我怕病灶真的没有好,还有传染性怎么办?我又累了一年,这一年的压力不比我在校时候小,因为我已经到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地步,心里又纠结,又害怕,又紧张,又期待。
我下来了。我乜斜眼睛看到黑暗中的医生在一个一个地处理体检单子,没有问题的,他就盖一个章,章上刻的文字是,肺部查无异常。当喊到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医生高高地举起那个章,“砰”的一声,红色的章落在了我的体检单子上,那一个瞬间,压在一个少年身上两年的沉重负担,重重地落了地,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是那个声音,我一辈子都记得到。
高考很顺利,除了数学没有正常发挥之外,其他一切正常。我被第一志愿四川大学中文系录取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在一条狭长的,一边是高墙,一边是河水的小路上走,似乎前面就是川大,但是我走了好久好久,还是走不到川大的校门口。梦醒的时候,通知书在我手里攥出了汗水。
那一年,我18岁。距离我第一次高考,已经两年。这两年里,我打了10个月的链霉素针,吃了20个月的雷米封和PAS。(文 望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