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1日,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颁奖典礼上,中国影片《活着唱着》斩获了最佳影片奖,这部影片聚焦中国传统戏曲--川剧,关注民间川剧剧团在城市转型中所面临的困境。
其实,这样的民间剧团在四川乡村很活跃,在遂宁市大英县、德阳市中江县等地,碰上关公的单刀会或玉皇大帝、土地公公的生日,演员们便挑着简单的行头,找个土坡,用几片塑料布搭起简陋的戏台,在荒野田畴之中唱将起来。古老的川剧就因为他们的坚守,得以薪火相传。
简单的戏台就搭在荒野田畴之中
单刀会,川剧唱给关帝听
六月的阳光掠过成片的稻田,一人高的苞谷林铺满远山,越野车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穿行。这一天,摄影师刘莉得到消息,有个剧团在大英县玉峰镇指石河村天元寨庙演出,但究竟在哪,问了几个当地人都不清楚。在村里转悠了好一会,隐约听到山上清亮的弹唱声,那里就是天元寨庙了。
循声而上,一人高的荒草中央有个戏台,四面透风,灰尘扑地,几十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看戏。早已褪色的帷幕挂在大梁上,演员的床铺突兀地横在戏台一角,床头挂着毛巾与内裤;舞台上,一盏白炽灯就是全部照明了,中间的砖头上放着话筒,砖头下压着一张红纸,上书“大英县金元剧团”,以及当天演出的剧目:《陈三两爬堂》。
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可能对《陈三两爬堂》并不陌生,京剧、豫剧、河北梆子里都有这出剧目--进士李九经为奸臣陷害致死,其女李淑萍为埋葬双亲,养育胞弟,不惜委身青楼,改为陈姓,靠卖诗文替老鸨挣钱,每篇售银三两,故名陈三两。老鸨逼迫陈三两嫁与富商为妾,三两不从,管家觊觎富商家财,将其勒死,并嫁祸给陈三两。当了知州的胞弟收受管家贿赂,不顾养育之恩,对她严刑拷打,企图屈打成招……危急关头,官至巡抚的义弟陈奎赶到,陈三两的冤情才得以昭雪。
“一声兄弟把脸变,此事来得好突然,而今当官把心变,敢莫非忘?不会,不会,又回头来把话探……”台上的青衣女子咿咿呀呀唱着,台下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剧情跌宕起伏,结尾恶人被巡抚一一惩治,他们爬满皱纹的脸上这才露出畅快的笑容,拍掌叫好。 下午5点,今天的两场戏演完了,在一遍遍确定明天的演出时间后,老人提着板凳,三三两两走下山去。
戏台旁边有座小庙,当地人唤作“天元寨庙”,庙里供奉关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财神、药王也在简陋的祭坛上找了个位置。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是关公单刀赴会的日子,几天前庙里的会首已到各家化缘,年轻人是没有兴趣听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多的捐几百,少的捐几块,凑份子请戏班来给关老爷唱戏。
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家喻户晓,民间多以“单刀会”这天为关公庙会。明万历年间,关羽经历了从人到神的转变,被明神宗封为“三届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关圣庙、关帝庙、老爷庙如雨后春笋一般兴起。明末张献忠占据蜀地,四川人修建山寨自保,关帝也就成为他们驱除战争恐惧的精神力量。张献忠被清军剿了,寨子也荒废了,给关帝唱戏的传统却代代相传。
剧团活跃在四川乡村
乡野小庙,金元剧团仅剩的舞台
第二天一早,锣鼓声响起,《乞丐与状元》准时开演,说的是宋朝有个丁氏家族,花春、花实两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各喜得一子,取名文龙、文凤,一年后的庆岁宴上,舅公王国贤路过此地,掐指一算,说丁文凤是状元命,丁文龙是乞丐命。此后,丁文凤终日游手好闲,混迹赌场;丁文龙却立志苦读,上京赴考。后来,原本是乞丐命的丁文龙高中状元,命中是状元的丁文凤则沦为乞丐。
一板一眼的鼓乐,清楚明亮的唱词,通过劣质喇叭回荡在戏台上。丁文凤想去赌场,就让父亲丁花实作马,“没得马马嘛,干脆你趴到地上当马马”;“老汉把你驼起走,脑壳望到那么高。”民间的川剧经由演员们口口相传,台词略显粗鄙,对白也浅显得过于直白,却接地气,极富感染力。演出结尾,丁花实唱:“奉劝世间的父母亲,管教儿子要严谨,管教儿子不严谨,到后来怄得你舅子血崩心”,台下观众跟着扼腕叹息。
金元剧团这天来了10个人,8个演员,2个乐师,《乞丐与状元》有9个人物,扮演小生的朱理石出演教书先生与丁花春两个角色。川剧“七分打,三分唱”,常用伴奏乐器有20多种,包括称作“硬场面”的打击乐器和“软场面”的弦乐,金元剧团再简单,也得有七八种,比如大锣、小锣、钹、唢呐、小鼓等。两个乐师显然没法应付,因此演员在没有戏份的时候则要轮流参与伴奏,敲几下锣,打几声鼓,再跑到戏台上演出。
活着唱着,只因舍不得离不开这舞台。
黄昏时,戏散了。演员们在厨房里讨了半碗菜籽油,用卫生纸抹在脸上,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卸妆。台上活灵活现的算命先生、花春、花实、胡氏、柳氏、文龙、文凤、阿朱,很快变成眼前的吴德志、朱理石、沈涌、吕桂英、郭秀英、刘红英、吴永红、王美美了。
吕桂英是金元剧团的班主,年少时学过两年川剧,在艺校认识了丈夫吴德志。小两口毕业就来到金元剧团,老班主是吴德志的哥哥。1987年,小两口从老班主手里接过剧团,到如今有30个年头了,这也是大英县历史最悠久的剧团之一。老班主的儿子吴永红跟着他们走南闯北,是戏班里唯一的年轻人。
四川农村大多有做庙会的传统,比如单刀会,此外,正月初九玉皇诞、二月初二文昌会、二月十五老君会、四月十八药王会,也要唱戏的。从每年11月开始,到第二年的六七月,一个庙子唱三天,一年能唱200多场--乡野间的一座座小庙,就是金元剧团仅剩的舞台了。在四川,这样的民间剧团也称“草根剧团”或“火把剧团”,因过去农村夜间演出的时候需点着火把,也有说法认为,民间剧团风雨飘摇,如同火把一般随时可能熄灭。
天元寨庙三天的戏,金元剧团能拿到3300元的报酬,除去10%的服装费和3%的联络费,以及1%整理戏服的费用,余下的钱大家平分,算起来,每人每天的收入不足百元。就算一年演200多场,演员的年收入也就在两三万上下,淡季都会找其他活儿:吕桂英夫妻有自己的田要耕种,吴永红进城当水电工,朱理石刚从阿坝州挖虫草回来,去年则是去新疆摘了两个多月的棉花。
我问他们,外出打工收入比唱戏强吧,为啥还要唱戏呢?朱理石笑了笑:“去年在新疆摘棉花,除去路费、生活费,也就没剩什么了。唱戏收入是少一些,但吃在庙里,住在戏台上,倒也省了不少钱。再说在戏台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乡下有那么多爱听戏的老人,谁又舍得离开这个舞台呢?”金元剧团的演员,在台下是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一旦站上舞台,就变得灵动鲜活,变成让人或爱或恨的生旦净末丑。
夜幕降临,演员们拿着手机,打游戏、聊微信……舞台上的故事落幕,生活却在各种角色交替中继续。
村里的老人是最忠实的粉丝
一个庙,几场戏,凝聚一家族
第三天下午,一辆卡车停在天元寨庙前,他们是步营村的,来接金元剧团到郭师爷庙唱戏。演出还没结束,吕桂英就招呼着收拾家当,戏服与道具被塞进十几只大木箱,演员们来不及卸妆,就匆匆爬上卡车。老人们一直送到村口,目送着卡车离开。下次听戏,又得一年后了。
步营村地处蓬溪县红光镇,村里的郭师爷庙供奉郭发通、郭发灵两兄弟,他们身着道袍,手里拿着法器。中国寺庙众多,供奉的神灵也是多种多样,这郭师爷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原来步营村的村民大多姓郭,祖先从湖北麻城孝感迁徙到此,靠在涪江里行船为生,传说有恶鬼常在夜间剪断缆绳,造成舟毁人亡,郭发通、郭发灵两兄弟降伏了水鬼,郭氏子孙才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郭发通、郭发灵本是郭氏先祖,因法术高强被尊为神灵,祖先崇拜演化成了神灵崇拜。
“要问祖籍在何方?湖广麻城孝感乡。”问起来历,步营村村民几乎众口一词。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各地迁徙来的移民,操着家乡的口音,共同在荒凉的异乡开始新的生活,每逢过年或迎神的时候,家乡的戏班来演出,便是对思乡之情的最大抚慰。流行于江苏的昆曲几乎与移民同时来到四川,清康熙二年(1663年),“江苏善昆曲八人来蜀……蜀有昆曲自此始”,并逐步加入川剧锣鼓,念白和唱词也改为川音,形成川昆;江西弋阳腔,入川后与四川方言、劳动号子和民间说唱等结合,最终演变为川剧高腔,既保留了“南曲之高亢激越”,又有“北曲之婉转抒情”;“楚调”,又称“二黄”,当年流行于步营村祖先生活的麻城孝感等地,后与蜀地琴腔整合成胡琴;秦腔则演变为川剧“弹戏”,因用梆子调节节奏,又叫“川梆子”。
昆、高、胡、弹、灯,川剧的五大声腔,除了本土“灯戏”,前四种均由移民带入四川,地方戏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互相融汇,这才唱出了既博取众家之长、又独树一帜的川剧。
可以想象,当初郭家的先祖来到涪江之畔时,也带来了家乡的楚调。后来,郭家与外地人杂居、婚姻,成为“新四川人”,陪伴他们的“楚调”也换成了川剧。
清代四川的场镇、村庄中活跃着诸多戏班,大的场镇一年要唱几十台戏,清人刘沅《埙篪集》就记载:“迎春日,民人为春台百戏,看春者以彩鞭为儿女戏乐。”清代川剧早已融入了四川人的生活,这也是民间剧团大量出现的土壤。
两个郭师爷,一个农历五月过生,一个七月过生,一年中郭师爷庙要唱两回川剧。步营村的村民是幸福的,青翠竹林中,红漆茶楼里,一块钱一碗茶,就能悠闲地听上半天《三挑婿》。《三挑婿》也见于湖北荆州花鼓戏,同样的剧目,不同的剧种,不知会不会勾起郭氏族人的乡愁?
中午,祭拜祖先后,郭氏族人来到庙里吃饭,坝坝宴摆了几十桌。一个庙宇,几场川剧,将一个家族紧紧凝聚起来。
台下一凡人,台上生旦净末丑,川剧就这样传承下去。
活着唱着,川剧薪火相传
同样因为单刀会,大英县、中江县的其他火把剧团也忙得不可开交,代红英的“仓山红英川剧团”接到三江村关帝庙的邀请,王桂英的“大英桂英川剧团”则被请到了天保镇狮子寨村。
狮子寨村不通公路,我来到村里时,路边已站着十多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运送行头的卡车来了,二话没说,挑着箱子就往山上走。大爷们是狮子寨的香客,最小的也六十出头了。上山路上我问:“肩挑背扛的,就为看场川剧,辛苦不?”大爷们回答倒是干脆:“我们一年就盼着这三天,比过年还热闹呢,以前做庙会,还有舞龙灯、舞狮子、赛龙舟,如今就剩下看戏了。再说,如果不唱戏,关老爷会不高兴的,今年庄稼的收成也好不了!”
老人们挑着大箱子来到山上时,演员们也陆续到来了,一个中年女子呵斥着三个脏兮兮的小孩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院子里,她是班主王桂英。王桂英一边跟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指挥演员张灯挂幕。这个临时凑起来的剧团,演员来自中江、大英、德阳,甚至更远的重庆,年纪最大的田永超已87岁,最小的邓灵脂还不足6岁。
庙门后面的土坡,前几天已被铲平,铺上几床旧竹席,四周竖起几根竹竿子,搭上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就是戏台;戏台背后扯几片红布,支个桌子,演员就在里面化妆。看台则设在戏台对面一块刚收割了不久的菜籽地里,前几天下了场雨,地里泥泞不堪。
清晨,挂在大槐树上的喇叭里响起音乐的时候,老人们已在台下就座了。演出刚开始,村里的土狗循声跑到戏台上凑热闹,惹得观众哄堂大笑,附近放牛的、地里劳作的也被吸引过来。戏台背后,穿着戏服的王桂英正抽空给小孙子喂奶,邓灵脂与弟弟翻着道具箱里五颜六色的饰物,悄悄在头上比划着。唱戏声,锣鼓声,喝彩声,啼哭声,狗叫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狮子寨山头。
晚上,演员就住在戏台背后,抽两张板凳,铺上木板,垫几把茅草,从庙里拿几床被子,头枕着泥土,眼望着星空。昏暗的灯光下,王桂英一边哄孙子睡觉,一边召集演员排场口(角色分配),民间剧团演员不固定,演出前才临时分配角色,今天演的还是小生,明天就得客串丑角了。
俗话说,“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川剧剧目繁多,单一个高腔,就有几百种曲牌。火把剧团演员日日演,月月演,川剧就这样活灵活现地传承下来。
排来排去,第二天的《活捉南山虎》始终缺个角色,王桂英把邓灵脂叫来,教她台词,临时演“私娃子”这个角色。邓灵脂倒也聪慧,不一会就把台词记住了:
“我妈怀我十个月,生下来只有这么长一截。勾子上给我一巴掌,我又回去耍了三个月。南大少爷便是我,我就是南大少爷……”
稚嫩而空灵的声音,越过围墙,掠过稻田,穿过黑夜,回荡在空寂的山野中。(文 肖飞舸 水直 摄 刘莉)